外媒曾將中國的春運稱為人類歷史上罕見的“人口大遷徙”。不明白中國究根結(jié)底是個化不開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國家的人同樣也不會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中國人選取在這最繁忙的時節(jié)最擁擠的地點踏上這趟最艱難的路程,但是是來匆匆,卻要奮不顧身?!稓w途列車》這部紀錄片,并不昭顯解釋這個宏大主題的野心,只是留意翼翼地在這鋪天蓋地的春運人潮中跟蹤一個家庭的背影,展示三年間他們在這場大遷徙中的悲歡離合與默然無語——前因后果,不言自明。
片子一開始的幾個鏡頭,就看得人無言以對。在廣州這座最具代表性的世界加工廠里,兒童們在堆著廢舊布料的街邊玩耍,幾尺之外就是呼嘯而過的車流,他們的父輩正用自我生命中最青壯的力氣,為中國經(jīng)濟托起“madeinchina”的標記;機器轟鳴的制衣廠里,嬰兒們在桌上酣睡,如此小的年紀,他們就已參與了這場宏大的經(jīng)濟變革,父母都在低頭忙碌,沒時光想自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呆上多久,又何時離。在城市戶口的父母們忙著請昂貴的月嬸,排著隊在親子班報名的時候,他們不會想起,與他們同城的另一些角落里,有許多和他們一樣平等的生命個體,目之所及的只有生存問題。
他們來自于鄉(xiāng)村,貧窮與不平等日日刺激著他們,進城掙錢成了無法抗拒的召喚。片中的陳素琴在女兒一歲時就與丈夫出門打工,作為一個母親,這個選取讓她心如刀絞,以淚洗面,腳步卻沒有遲疑。外出是為了掙錢,掙錢是為了支持下一代的教育,讓子女們透過積累文化成本進城,從而擺脫祖輩貧窮的命運。這樣的想法擺在現(xiàn)代中國社會多少已有點陳舊落伍,但它依然是廣大農(nóng)村人口心中亙古不變的城市移民夢。
陳素琴夫婦的家鄉(xiāng),在鏡頭里的美近乎詩意,恬靜、純樸、與世無爭,然而這一幅完美悠然田園畫卷,在現(xiàn)實中只能醞釀著世世代代的貧窮與落后。年關(guān),夫婦倆經(jīng)歷了買不到票的心急如焚,又經(jīng)歷了買到票的欣喜若狂,最后在隨時可能吞沒自我的洶涌人潮里身不由己,機械地被裹挾著前行,但朝著目的地移動的每一步都是值得的,因為終點是他們血脈相連著的土地。熟悉的親人和家,是城市荒漠里他們心中日夜守候的燈塔。收到手機作為新年禮物的女兒是開心的,被問及成績面露靦腆之色的兒子是聽話的,家中的老母暫時是健康而滿足的,這一切都為他們積蓄起了再次回到那個嘈雜、單調(diào)、清冷的加工車間的力量。城鄉(xiāng)差距注定要改變他們的地緣,改變他們骨子里對泥土的親近,城里比鄉(xiāng)下寬裕的收入像魔咒一般召喚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怯生生地踏入一個陌生人社會。在中國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飛躍的進程中,鄉(xiāng)土中國悄然隱退,每一處村落都寂靜寥落,憂傷綿長。
城市不僅僅不計后果地將陳素琴夫婦這樣的成人剝離他們的土地,更時刻引誘著他們的兒女。于是我們毫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長大了的麗琴根本不愿讀書,執(zhí)意也要城里掙錢。這個本背負著父母遠大理想的少女放下了她自認為枯燥又無望的生活,成為城中世界里又一顆微渺的塵埃。這個舉動幾乎瞬間擊碎了父母賴以生存的基本信念,他們手足無措,只是言語笨拙地進行勸說,自然無果。這一次,三個人一同返鄉(xiāng),父母在又一輪令人窒息的等待與擁擠中憂心忡忡,女兒察覺的卻是眼前世界的荒謬與無序。他們?nèi)说氖澜缬^,早已在距離的分隔中大相徑庭。
觀眾再次被提醒,城鄉(xiāng)二元化的巨大差距,改變的不僅僅是鄉(xiāng)土中國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還有人倫秩序。無數(shù)從嬰兒起就與父母被迫分離的留守兒童,像麗琴一樣,與父母的感情產(chǎn)生了不可彌合的裂痕。不知從何時起,父母的叮囑不再是他們依照執(zhí)行的準則,父母的夢想不再是他們愿意付諸努力的期望,就連父母本人也顯得平凡愚昧,即使身為女兒,對他們大聲喊出“老子要如何如何“,甚至動手打架也不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對我們來說,自由就是快樂”,麗琴依然稚嫩的臉在深圳夜店的紅燈綠酒下被映照得迷離惶惑。未來毫不確定,家卻已沒有歸的好處。
影片的最后,勞動力日漸衰竭的陳素琴猶豫著是否就應(yīng)回家看兒子,以免他重蹈姐姐的覆轍,她無法理解為什么孩子不能體會自我的良苦用心,又心疼將一個人在外地苦苦支撐的丈夫。走還是不走,此刻竟具有了莎士比亞筆下莊嚴的“tobeornottobe”般沉思的力量,成了她生命中最難解的最高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