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耿介來榆中縣任縣令的第三個除夕夜了。前幾天,家中夫人偕同仆從回江蘇老家探親了,要到明年冰雪消融時才回來,留下耿縣令煢煢一人自飲自酌,好不冷清。衙役值班房內(nèi),爐火熊熊,溫暖如春,幾個衙役正吆三喝四,圍爐斗牌,寂寞的耿縣令忍不住想過去湊個熱鬧。
外面朔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耿縣令穿好皮袍、戴好皮帽,正要穿過走廊向值班房走去,忽然從大門口走進來一個衣衫單薄的瘦小女孩,邊哭邊喊著要找娘。耿介上前關(guān)切地問:“你是誰家的小孩?家住在哪里?快進屋暖和一下,有話慢慢說!”說著,上前拉著小女孩冰涼的小手進了屋。凍得面色發(fā)青的小女孩一走進暖烘烘的屋里,禁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寒顫,她怯生生地對耿縣令說:“您就是衙門里的老爺吧,我叫翠柳,家住孔廟附近離西城門不遠(yuǎn)的一個小胡同里。我爹爹叫劉福,是個賣餛飩的。”耿縣令低頭問她:“你爹爹現(xiàn)在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今天爹爹回來兇得很,跟娘大吵大鬧,好像是因為娘沒有準(zhǔn)備好年夜飯,爹爹罵娘,還要動手打娘,讓娘到當(dāng)鋪找羅掌柜去。娘哭了,我躲在一邊,望著兇巴巴的爹也不敢上前去勸,我想爹是餓瘋了吧。我便跑到肉店里,想賒一斤肉,沒想到肉店關(guān)門了,我便空著手回了家。回家后,我嚇呆了,家里滿地都是血,爹和娘都不知去向……”小女孩說著,嗚嗚大哭起來。耿縣令聽罷一驚,趕忙說:“走,快帶我到你家去看看!”一邊說著一邊脫下自己的皮袍裹在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身上,帶了幾個捕快匆匆上路了。
耿縣令等人隨小女孩行至一處陋巷,小女孩指著一扇虛掩的木門道:“老爺,這就是我家。”耿縣令進得門來,只見室內(nèi)非常簡陋,污黑的墻壁破敗不堪,沒有爐火,只有一盞昏黃的殘燭在屋角的一個小木幾上搖曳。可是小屋的樓上卻是燈火通明,笑語嘩然。耿縣令問小女孩:“翠柳,這樓上難道不是你家嗎?”小女孩回答:“樓上住著李裁縫,我家只是樓下這間小屋。”耿縣令低聲吩咐衙役道:“把小女孩帶上樓,讓李裁縫下來見我,不要驚動其他賓客。”幾個衙役領(lǐng)命上樓。耿縣令四處打量這間小屋,只見屋子中央放著一張單薄的木桌,桌上只擺著三只粗瓷碗,一個小鵬和一把菜刀。刀上涂滿殷紅的鮮血,桌面上的血正沿著桌腿涔涔地往石板地上流著,讓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耿縣令用手試了試菜刀上的鋒刃,發(fā)現(xiàn)上面的血跡未干。他又朝西面一個門口走去,由此直通廚房。廚房內(nèi)冷冷清清,沒有一點兒動火的痕跡。耿縣令搖搖頭,轉(zhuǎn)身走回小屋。忽然,他發(fā)現(xiàn)炕角小桌邊有一塊精致的白色絹帕,上面繡著一株艷紅耀目的梅花,旁邊還繡了一個漂亮的“羅”字。“一定是那劉福的妻子與羅掌柜有奸情,饑寒交加的劉?;氐郊液笠娖拮記]有準(zhǔn)備年夜飯,又見了這方不明不白的絹帕,一時咽不下這口氣,于是一怒之下,掄起菜刀殺了他的妻子。此刻定是去掩埋她的尸身了。”耿縣令正猜度著,一名衙役已拉著一個瘦小的中年人走下樓來。那中年人已喝得酩酊大醉,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滿嘴噴著酒氣,朝著耿縣令傻笑著。耿縣令料想他就是李裁縫,便問:“李裁縫,此處發(fā)生命案,你可聽到什么動靜?”中年人瞇著小眼睛,舌根有些生硬地回答:“回老爺話,小人雖與劉福只隔一層樓板,但是今夜家中擺宴,賓客很多,吵吵嚷嚷,加上賤妻手腳不靈活,踩翻一只大木盆,又擦地,又收拾,忙得不可開交,哪里注意到樓下的動靜。不過,那劉福的妻子張氏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東游西逛,能有什么好事?那劉福和我一樣是個窮小子,女人有幾個不嫌貧愛富的?恐怕那張氏早就與那當(dāng)鋪羅掌柜有一手了。下午我還見那羅掌柜來過呢。”耿縣令皺皺眉又問:“酒宴間有誰中途離去?”“沒有人愿意中途退席。王屠夫為我們殺了一頭肥豬,大家都等著吃烤肉呢,哪里肯輕易走開。我忙里忙外,偏偏火盆沒人照顧又滅了,我不得不重新生火,弄得滿屋都是煙,開窗放煙時,看見劉福的老婆奔出門去。”耿縣令繼續(xù)問道:“你看見那女人朝哪個方向奔去了?”“小人見她獨自朝西門方向奔去。哼,還不是去找那羅掌柜去了。”李裁縫冷笑道。耿縣令望著地上縱橫流淌的血跡,雙眉緊蹙,他對李裁縫說:“請你囑眾賓客照常吃酒,暫不要離席。”李裁縫連連答應(yīng)著,由一名衙役押送著上樓了。
耿縣令留下一名衙役道:“你在此守候,一旦劉?;貋恚⒓床东@。大概是劉福發(fā)現(xiàn)妻子張氏與羅掌柜有奸情,一怒之下殺了羅掌柜,才嚇跑了張氏。”于是,耿縣令出了劉家,快馬加鞭,一路疾馳,迎著砭人肌骨的寒風(fēng),直奔張氏跑的方向而去,他心急如火:“殺死一個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不能再出第二條人命!”
到了西門,耿縣令隱隱看見高高的城樓上站著一個被狂風(fēng)刮得頭發(fā)零亂的女子,正打算往下跳。耿縣令猜想這必是張氏。他飛速攀上城樓,顧不得男女之別,一個箭步?jīng)_上去,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臂膀,大聲呼喊:“張氏且慢!”張氏一驚,清醒了許多,轉(zhuǎn)過頭上下打量了一番耿縣令,問道:“先生如何知曉我的事情,難道你是衙門里的老爺?我丈夫真的把他殺了嗎?都怪我??!”那張氏一邊說著,一邊又嗚嗚大哭起來。“被殺死的是當(dāng)鋪里的羅掌柜嗎?”耿縣令問道。那張氏還未開口,已是淚流滿面,她嚶嚶咽咽地說道:“是啊,我太蠢了,害死了羅掌柜,其實我與羅掌柜之間無絲毫不軌之舉。只因我接了羅掌柜一套繡花絹帕的訂貨。這些絹帕是他送給妻妾的新年禮物。這事我一直瞞著丈夫,只想等年終結(jié)賬后拿了工錢給丈夫一個驚喜。今天傍晚,還剩最后一方絹帕未完成。丈夫早歸,發(fā)現(xiàn)絹帕上繡有‘羅’字,心生疑惑,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戲謔說是送給羅掌柜的。沒想到他竟信以為真,二話不說就操起菜刀要殺了我和羅掌柜。我逃了出去,想到西門里姐姐家暫避一時,不料姐姐隨姐夫回婆家去了,沒辦法只得回家向丈夫解釋??墒且贿M門卻見血流滿地,沒有人影,我想一定是羅掌柜來取貨時,被我丈夫殺了。一句戲言釀此大禍,該如何收場?我真想一死了之!”說著淚如泉涌。
耿縣令安慰了張氏一番,勸她先隨自己回家,于是二人一起回到了張氏家中。耿縣令命人送張氏上樓在李裁縫家稍坐,自己和兩個衙役在樓下靜候劉福。不久,門開了,從外面闖進來一個背闊腰圓的壯漢子。耿縣令厲聲問道:“來人可是劉福?”那漢子看了看耿縣令等人,愣愣地應(yīng)聲說是。于是幾個衙役一擁而上,用鐵鎖套了那漢子,按倒在耿縣令面前。一個紙包從漢子懷中掉出來,白面灑了一地。那漢子怒吼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憑什么隨便抓人?”耿縣令也不回答他,見他右手指上有血跡,就問:“劉福,你手上的血跡是怎么回事?”劉福看自己的右手,呆愣愣地半晌不說一句話,忽然,他仰起臉焦灼地問:“我妻子在哪里?我女兒在哪里?”耿縣令冷冷地喝道:“本官問話,快從實講來,不要答非所問。”劉福望瞭望地上的一攤血,突然眼里閃過一絲異樣的驚恐,他發(fā)瘋般地跳起來,號啕嗚咽著說:“難道她尋了短見?”耿縣令從劉福的那些表現(xiàn)中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他穩(wěn)了穩(wěn)神,和顏悅色地問道:“今夜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請你如實細(xì)細(xì)講來。”劉福痛苦地回答:“小人只因一時糊涂,看到家中有方繡有‘羅’字的絹帕,便以為妻子與羅掌柜有私情,心中怒氣難消,要殺了二人。妻子見我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倉皇逃走了。我料她也逃不遠(yuǎn),就想操刀先去收拾羅掌柜,順手去拿那方絹帕,也好有個證據(jù)。誰想絹帕上一枚針扎進我手指,流了些血。這一針使我猛然記起愛妻平日為富戶人家做些針線活計以貼補家用,也許這手帕是她攬的生意。小人怕錯怪了妻子,急忙到西門里姐姐家尋找,見門上上了鎖,又踅向羅掌柜家去尋個究竟。羅掌柜見了我,笑呵呵地迎上來,說他曾向拙妻訂了十方梅花絹帕,今天下午已拿回九方,只剩一方不必著急,還提前支付了工酬給我,旁邊幾個妻妾還連聲贊嘆拙妻的繡藝高超。小人接過銅錢,知道錯怪了妻子,后悔莫及,萬分慚愧,就匆匆到米鋪買了白面,回家向妻子認(rèn)錯。還為她買了一枚簪子,表明對她的歉意。小人句句屬實,只求老爺告訴小人,我的妻子現(xiàn)在何處?”
衙役們聽得一頭霧水,正要責(zé)罵劉福。耿縣令卻捋著他長長的須髯,頻頻點頭:“劉福,把簪子拿來我看看。”劉福連忙從懷里取出一支銀制的小簪,雖不是十分華貴,卻也玲瓏別致。耿縣令接過來看了,沉默不語。忽聽得樓上眾賓客們一陣狂笑,頭頂上的天花板被踩得“噔噔”作響。耿縣令下意識地抬頭向天花板望去,忽然,他慧黠地笑了。然后他命令把張氏和其女兒翠柳帶下樓來。劉福一見妻子和女兒,兩眼閃出喜悅的淚花,呆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張氏跪在劉福面前,慚愧地說:“都是我不好,我玩笑開得太大,令你信以為真,殺了人。今后我母女何以為生!”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耿縣令長呼一口氣,大聲道:“都起來吧。去掉劉福枷鎖,根本沒有什么人命案。不過今夜險些出了大禍。劉福,你有如此賢妻和懂事的女兒,真是一大福氣,以后再也不要如此魯莽輕率。好了,起灶生火,準(zhǔn)備包餃子,辭舊迎新吧!”耿縣令帶著兩名衙役正要出門,張氏走上前疑惑地問:“老爺,那羅掌柜的案子如何處置?”耿縣令笑道:“羅掌柜此時在家中正與妻妾欣賞你繡的梅花帕呢。劉福根本沒有殺他。這血是樓上李裁縫的妻子不小心踩翻盛豬血的大盆,從天花板縫里滲下來的,不過是一場虛驚罷了!”劉福夫妻抬頭看去,果然見污黑破敗的天花板上有鮮紅的血跡,不禁又驚又喜,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家三口笑吟吟地望著耿縣令,眼里充滿由衷的感激之情。
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耿縣令哈哈大笑,帶著衙役大步流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