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河年在縣委辦公室任職,是遠近聞名的筆桿子,縣里重要的公文,幾乎都出自他的手。
一個周末的上午,妻子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只有宋河年和兒子兩個人,宋河年忙著修改一份材料,兒子明明看了會兒電視,嚷著要喝飲料,宋河年給了明明十塊錢,讓他自己下樓去買。
明明經(jīng)常去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東西,來去也就五六分鐘的時間,可這次有些反常,十幾分鐘過去了,明明還沒有回來,這下宋河年不放心了,收拾好紙筆就去樓下找。
宋河年找遍小區(qū)內(nèi)外,連兒子的影子都沒見到,這下他徹底慌了神,邊喊著兒子的名字邊繼續(xù)找,聲音已經(jīng)開始發(fā)抖,可惜一點回應(yīng)都沒有,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兒子,仿佛頃刻間從這世上消失了。
宋河年大腦一片空白,滿頭大汗地向所有路過的人求助:“大家都幫我看看,我孩子丟了,有誰見過單獨的小孩……對了,我手機里有我孩子的照片……”
有人告訴宋河年,半個多小時前,他看見一個像明明的小男孩,跟著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走了,看樣子還興高采烈的。
不用說,明明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宋河年感覺天都要塌了,捶胸頓足道:“我告誡過這孩子不知多少遍了,千萬不要輕信陌生人,他怎么就是不聽呢……”
事到如今,說什么都沒用了,宋河年趕緊打電話,召集親朋好友,大家分頭行動,一部分趕赴車站碼頭蹲守,一部分在大街小巷搜尋。
宋河年沒有尋找的方向,只能騎著摩托,像沒頭蒼蠅一樣亂闖,由于心急火燎,幾次差點撞到樹上,兒子是他的命根子,如果就這樣丟了,真會活活要了他的命!
眼看已經(jīng)到了下午四點鐘,還是沒一點音訊,宋河年只好先去公安局報案,民警告訴他,人口失蹤滿二十四小時,警方才能予以立案,一向好脾氣的宋河年當(dāng)時就急眼了,差點把民警的辦公桌給掀了。
等宋河年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剛坐下,手機就響了,接通后傳出一個陌生男人陰沉沉的聲音:“宋先生,怎么樣?兒子出事后的情緒如何?”
宋河年一驚,立刻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對著手機那頭叫道:“你是誰?”
那邊冷冷地說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兒子現(xiàn)在在我手里!”
宋河年又激動又緊張,看來此前的判斷并不準確,人販子是不可能主動聯(lián)系自己的,難道對方是以求財為目的的綁匪?他一迭連聲地說道:“你帶走我兒子,是為了錢嗎?一切好商量。”
那個人的聲音里透出刺骨的寒意:“我不要錢,我只要命,你兒子的命!”
宋河年只覺腦子轟的一聲,差點當(dāng)場癱坐到地上,他嘴唇哆嗦著,聲音里帶著哭腔:“求求你,不要啊,我什么條件都可以答應(yīng)你,你千萬不要傷害我兒子……”
那人似乎是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接下來你將聽到你兒子在這世上最后的聲音……”
果然,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孩充滿恐懼的尖叫聲,宋河年聽得清清楚楚,那正是兒子明明的聲音……
頓時,宋河年兩眼一黑,昏了過去。等他清醒過來,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由得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明明啊……”
“老爸,我在這兒呢!”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跑了過來。宋河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聲叫道:“明明?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吧?”
房間里還有幾位宋河年的親友,其中一個說道:“我們回來時,你就在地上躺著,是我們把你扶到床上的,又過了一會兒,明明就自己回來了……”
宋河年抱住失而復(fù)得的兒子,把他小小的身子深深摟入懷里,也不顧男人的形象了,哭得一塌糊涂。
一場虛驚過后,在宋河年的追問之下,明明說出了整件事的經(jīng)過。原來,明明買好飲料剛從超市出來,便被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攔住了。男人說自己是一家大型游樂場的工作人員,他們游樂場為慶祝十周年搞活動,要找一些幸運的小朋友,免費暢玩所有游樂項目,問明明有沒有興趣參加。明明畢竟只是個六歲的孩子,一聽樂壞了,跟著鴨舌帽就走了。
在游樂場里,明明上天入地,玩得不亦樂乎。那男人很有責(zé)任心,全程陪伴在明明身邊,像個忠實的保鏢,他還很有耐心,不管明明怎樣調(diào)皮,始終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
聽了明明的講述,宋河年簡直難以置信:“這么說你一整天都在游樂場里度過的?那個人什么都沒做,就這樣陪著你玩了一天?”
明明連連點頭說:“是啊,那個叔叔人可好了,給我買了很多零食,中午的時候,還帶我去飯店,點了一堆我愛吃的東西……”
宋河年心里還有一個疑惑:“在游樂場你是不是還尖叫過一嗓子,那是怎么回事?”
明明抓了抓頭說:“咦,你怎么知道的?當(dāng)時我在鬼屋里,黑咕隆咚的,本來就怕極了,那個叔叔還嚇我,藏起來摸了一下我的臉,差點沒把我給嚇死……”
宋河年如墜五里霧中:對方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難道這個人跟自己有仇?那他為什么不傷明明一根毫毛?再說自己行事一向謹慎,也很少跟人結(jié)怨。莫非是熟人跟自己開玩笑?可是哪有這么開玩笑的?自己要有點心臟病什么的,這次非交待了不可!
宋河年越想越納悶,這時手機又響了,是那個男人打來的:“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一定很困惑,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出來和我見一面……”
半個小時后,在約定好的地點,宋河年和對方見面了,那是個身材瘦小的男人,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他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說道:“在告訴你答案之前,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失去兒子后感受如何?聽到噩耗時情緒怎么樣?”
聽著對方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宋河年的憤怒再也壓抑不住,他大聲說道:“任何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承受不住,這沒有什么丟人的,我不知道你居心何在,只想問問你身上還有沒有正常人的人性?”
“問得好!”男人似乎也開始失去冷靜,“如果你不太健忘的話,應(yīng)該記得上個月發(fā)生的事,東城區(qū)居民樓發(fā)生坍塌,造成多人傷亡,這邊哭聲還不絕于耳,那邊已經(jīng)發(fā)出事故通報,其中有這么兩句:各級領(lǐng)導(dǎo)高度重視,遇難者親屬情緒穩(wěn)定……”
宋河年愣住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男人怒視著他,聲音中充滿悲憤:“在這次事故中,我失去了兩位親人,失去了老婆孩子,當(dāng)我痛不欲生之際,聽到情緒穩(wěn)定那種冷血描述時,你知道我當(dāng)時的感受嗎?你能想象出我的憤怒嗎?”
宋河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張了張嘴卻什么話都沒說出來,那篇官樣文章,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男人繼續(xù)說道:“你現(xiàn)在知道我?guī)ё吣銉鹤拥哪康牧税??我就是要讓你體會一下失去至親的感受,讓你好好想想那句情緒穩(wěn)定有多么違背人性!那不是輕描淡寫的一行字,那是對遇難者家屬心理的二次傷害,你明白嗎?”
宋河年無言以對,臉上火辣辣的。男人經(jīng)過一番發(fā)泄之后,情緒也緩和下來:“不管怎么說,帶走你兒子,是我不對,我要向你道歉。其實我也知道,那種措辭雖然出自你的筆下,但并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但我還是希望,以后看到的那些事故通告里,能少一點官腔,多一點人味,少一點套話,多一點誠意,少一點對上級領(lǐng)導(dǎo)的維護,多一點對不幸群眾的體恤……”
男人拍拍宋河年的肩膀,轉(zhuǎn)過身慢慢走了。宋河年站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