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沒有靈魂,也就沒有熱愛。
2
我有靈魂嗎?我有熱愛嗎?
今天高考,我送完孩子去上學(xué),躲過人大附中熱鬧的門口,一個人走在人大北路,靜靜地想這個問題。
人大北路,這是一條被人稱為北京最浪漫最有情調(diào)的路。剛剛過去的春天,滿街刺槐花開,潔白耀眼,清香銷魂;現(xiàn)在正值夏天,國槐濃蔭鋪地,黃色的花蕊醞釀著一夜綻放,旋即鋪滿路面。路上是難得的安靜!
突然,一聲熟悉的聲音傳來!——又一聲,又是一聲!整個天空都在回響,黃鐘大呂,梵音悠揚(yáng)。
我一下驚醒。
但我沒法描摹這種聲音,它不是鄉(xiāng)下奶奶唱的“阿公阿婆,割麥插禾”,督課農(nóng)事的警告,也不是宋人詩詞中“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哀號,它是那樣的清麗明亮,此聲一出,整個城市就靜下來了。
我的靈魂仿佛一下子醒了過來,我淚流滿面。
我知道,這是一只孤獨(dú)的鳥,一只誤入了別人城市的鳥。它一路走,一路飛,一路鳴叫,就是為了要找到我,要讓我聽聽它的叫聲。
這只鳥,叫杜鵑。
3
這些天,尤其是半夜或凌晨,總能聽見杜鵑的叫聲。我每每從睡中驚醒,再難入睡。
陸游有一首詞《鵲橋仙·夜聞杜鵑》: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fēng)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陸游這首詞是他入幕劍南,客居四川時所作:春夜月明,或暗雨敲窗,杜鵑聲聲,驚殘孤夢。那只故園的杜鵑鳥,帶著故園山水的氣息,真讓我這半世飄零的畸零人,不忍聽聞!
我驚訝我怎么有陸游的這種心境。陸游自負(fù)才高,大志在胸,常嘆英雄無用武之地。我輩渾渾噩噩,素?zé)o志向,理應(yīng)素樸平和。
我想起庚寅端午日,當(dāng)時在北大為國選材。聞杜鵑數(shù)啼,越博雅塔,聲聲入耳。于是寫了一首詩:
燕園多草木,葳蕤自榮華。中有子規(guī)鳥,徘徊過博雅。
塔聳高入云,聲悲不忍聞,似從故鄉(xiāng)來,泣訴遠(yuǎn)行人。
我本村野客,那堪供驅(qū)策!田園將荒蕪,勿復(fù)矯顏色。
誤入京城中,一去二十年。有鳥如舊友,聲聲正呼喚。
未名湖水碧,堤畔草萋萋。信美非吾土,善物皆得時。
且自拾琴書,歸歟好乘閑。何苦摶扶搖?舉翥亦圖南。
在我這里,和陸游比沒有建功立業(yè),功名富貴的夢想。我只是在季節(jié)到了的時候,有了思鄉(xiāng)的煩惱。
那天,我陪孩子在運(yùn)動場跑步。我們突然就聽見了杜鵑的叫聲。孩子問:這是什么聲音?
這是什么聲音?這是古蜀國杜宇傳下的聲音啊,經(jīng)由故鄉(xiāng)和唐詩宋詞,在中國這塊土地和這部歷史中叫徹千年。但我無法給孩子說清,我只說,這是杜鵑鳥的叫聲。
我對自己說:這不只是杜鵑的叫聲。
4
杜鵑叫的時候,我知道,父親的生日就快到了。
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聽出是我的聲音,他很驚訝:你怎么有時間打電話?
一下子,我無地自容。我怎么就沒有時間呢?
我問父親在哪里?
父親說,我在你妹妹哪里。今天你姐姐妹妹都回來,在一起為我過生日。
我都呆住了。半天都不知說什么,過來好久,我才說:您保重身體,祝您健康長壽,生日快樂。
杜鵑這時又開始叫了。清脆明亮,穿心入肺,直擊人的靈魂。
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只鳥,它正停在實(shí)驗(yàn)樓頂?shù)奶煳呐_上。它很小,很瘦,還沒有一只鷓鴣大,是一個瘦小的兄弟。它正不停地望著我。
沒有什么時候比此刻的人大北路更安靜了。
在杜鵑聲里,我仿佛回到了故鄉(xiāng)。
5
人,沒有靈魂,也就沒有熱愛。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靈魂,有沒有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