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晚,沉默的汽車行駛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我抱著書包無言地坐著,任憑一道道燈影劃過擋風玻璃,映在臉上,飛快地向后奔去。還有什么能比這個周末更糟糕的呢?姥姥姥爺爸爸媽媽舅舅坐在沙發(fā)上,熱火朝天地討論正在播出的“中國好聲音”。雖然我緊閉房門,但每支曲子卻總能那么準確無誤地射穿房門,攪得我寫不下去作業(yè)。哎,各種學霸甚至一個月都不回家,用功學習,而我在干什么?如果不用顧忌爸媽的熱切思念,該少了多少遷就,會有多么輕松,多么自在!
小孩子就是因此而無憂無慮的:他們不用考慮周圍人的喜怒哀樂,自己的世界真的好大。人們赤條條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無憂無慮;人之將死,人世間的掛念卻那么多,所以悲痛欲絕。人與人之間的種種羈絆,讓我們失去了快樂,失去了對自己的完全所有。可沒有了羈絆,生命的沉重又何以承擔?林海音的童年是令人羨慕的。她可以對著騾子站個晌午,觀察它們可笑的咀嚼,充耳不聞老媽子在胡同口的呼喊;她可以不顧家人的反對,跟“瘋子”玩一整天,甚至幫瘋子出逃;她可以無視世人言語,堅定地相信那個蹲在草叢中的叔
叔是好人。而她的童年在想念瘋子的下場中結(jié)束;在擔心老媽子的孩子中結(jié)束;在望著草叢中小偷叔叔的落寞背影中結(jié)束;在呆望著爸爸的花兒落了中結(jié)束……作為一個孩子,她可以對著前來報信的鄰居痛哭,可那一瞬,她感到了弟弟妹妹對她的依靠,對她的羈絆,整個家庭對她的羈絆。她沒有崩潰,沒有慌亂,這羈絆拽著她不讓她墜入自己喪父之痛的深淵。那一刻,她知道“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認識到別人對自己羈絆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天大的世界里不再僅有自己時,我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
史鐵生在地壇里從他眼前跑過的小女孩對他何嘗不是一種羈絆?牽著他留在這個世界;司馬遷繼承的父志也何嘗不是一種羈絆?引著這個背發(fā)虛汗的老人在微弱的燭光下踽踽獨行。多少“文革”中拒絕劃清界限的夫妻,這羈絆把他們玩弄在搖搖欲墜的命運天平上,可一旦切斷,天平的兩端都將飄飄地墜落,墜落下去,誰來支撐他們不自沉于寒江。
人不能只為自己活著,自己的生命不只屬于自己。人無時無刻不活在別人的聯(lián)系中、羈絆中。沒了羈絆的生命如同一個音符,無論奏得多么強烈,多么高亢,也終歸是短促的回響。是的,沒了其他音符牽絆的音,你可以隨意強弱,隨意高低,但那終究不是音樂,沒有旋律的音符消失了,世界是不會注意的。
昨晚,收到媽媽的一條短信:“突然想到你明天要回家了,好開心。”對著短信,想到每周日晚,執(zhí)意在我拉著箱子拐進辦公樓連廊后才開走的那輛紅色高爾夫,以及黑夜寒風中那一直跟在我身后的不動的目光。媽媽受著我的羈絆,我也受著。
我今天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