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可以看見,姑父佝僂著背,浸著月光,獨坐陽臺上,堅守著他美麗的外貿(mào)夢。他的唇瓣一翕一合:“三克油......”
那年表哥正值風(fēng)華,內(nèi)心朝氣蓬勃。在他二十歲生日后第二天,表哥帶著姑父攢了大幾年的二十五萬邁出了家門。
等他再回來時,光鮮亮麗的衣服不見了,頭發(fā)不再油亮整齊了,連同那二十五萬也不翼而飛了。表哥痛苦地告訴姑父,他跟著做金融的朋友搞事業(yè),結(jié)果真被人家把錢“融”了去。
表哥自此一蹶不振,姑父卻顯得異常積極。我父親想要表哥跟他去做外貿(mào),表哥滿口拒絕了。姑父卻追著我父親要求帶他去。父親好笑的告訴他:“哥,外貿(mào)不是誰都能做的,得懂些外語。”
自此,姑父便像著了魔,非要表姐教她外語。表姐拗不過他,終于投降,向我借了英語書,從最基本的音標開始教姑父。
那時,姑父已經(jīng)62歲了,銀白的發(fā)絲爭先恐后地攀上他的頭頂,花白了大半。他的記性是相當(dāng)?shù)牟睿词拐鞂χ粋€音標讀上百遍,第二天也跟電腦系統(tǒng)還原一樣,全部忘光光。再說,他只小學(xué)畢業(yè)。
然而這一切絕對不能摧毀了姑父的外貿(mào)夢。
有段時間,我暫住姑父家,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不解的秘密。每當(dāng)溢滿月光的深夜,姑父都會搬出老藤椅,獨自坐在陽臺上,翻開英語書,映著小手電發(fā)出的微弱的光,一遍一遍讀著我聽不懂的單詞。
月光清清的,淡淡的,將姑父一圈又一圈的纏繞。更有調(diào)皮的月光粒子,輕輕一躍,躍上姑父微顫的睫毛。夜深了,人靜了,月光也要入睡了,姑父的睫毛化作輕搖的嬰兒床,哄著月光睡著了。天又暗了一成,月光卻異常皎潔。姑父恍若成了純白的天使,他堅守著,堅守著,在寧靜的深夜中分外安詳美麗。時間恍惚了,沉醉了,將這樣的場景定格成一幅動人的畫卷。畫中有月光,有姑父,還有他美麗的堅守......
后來,我用借給姑父的英語書上課時,驚奇的發(fā)現(xiàn),“Thankyou”的旁邊寫著“三克油”,“Howareyou”的旁邊寫著“好啊油”......它們定是姑父在寂靜無聲的深夜用內(nèi)心的美麗描寫上去的,即使筆畫看上去如此生硬別扭,我卻以為這些字深深烙上了美麗的印記。
無疑,姑父的堅守是卑微的,卻又同時是美麗的,生動的。也許,我們會漸漸淡忘了這件事,恍若姑父的堅守只是半刻的浮生。但我曉得,姑父的堅守哪里能輕易幻化?它早已烙入姑父的心里,為他的內(nèi)心鍍上一層美麗的金花,流溢著迷人的光滑。
如今,姑父家早已恢復(fù)了生機,不再需要姑父卑微的堅守。然而,姑父老年癡呆了。
他漸漸忘了姑媽,忘了表哥,忘了表姐,直至忘了所有親人朋友,可他卻忘不了他那美麗的堅守。每當(dāng)月光灑滿陽臺,姑父照樣搬出老藤椅,獨坐陽臺上。他說,三克油......
天地萬物在此刻倏然變得黯然失色,唯獨姑父、唯獨姑父的內(nèi)心正一刻不停的迸發(fā)出美麗的火花。
月光靜悄悄的,不愿驚擾了姑父內(nèi)心美麗的堅守,美麗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