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進(jìn)城了

從前有一個人會講許多新的童話；不過據(jù)他說，這些童話都偷偷地離開他了。那個經(jīng)常 來拜訪他的童話不再來了，也不再敲他的門了。為什么它不再來呢？是的，這人的確有很久 沒有想到它，也沒有盼望它來敲他的門，而它也就沒有來，因?yàn)橥饷嬗袘?zhàn)爭，而家里又有戰(zhàn) 爭帶來的悲哀和憂慮。 鸛鳥和燕子從長途旅行中回來了，它們也沒有想到什么危險。當(dāng)它們到來的時候，窠被 燒掉了，人類的住屋也被燒掉了，門都倒了，有的門簡直就不見了；敵人的馬匹在古老的墳 墓上踐踏。這是一個艱難黑暗的時代，但是這樣的時代也總有一天要結(jié)束。 事實(shí)上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童話還沒有來敲門，也沒有送來什么消息。 “它一定死的，跟別的東西一起消滅了，”這人說。不過童話是永遠(yuǎn)不會死的！ 一整年又過去了。他非常想念童話！ “我不知道，童話會不會再來敲我的門？” 他還能生動地記起，童話曾經(jīng)以種種不同的姿態(tài)來拜訪他：有時它像春天一樣地年輕和 動人，有時它像一個美麗的姑娘，頭上戴著一個車葉草編的花環(huán)，手中拿著一根山毛櫸的枝 子，眼睛亮得像深樹林里的、照在明亮的太陽光下的湖。有時它裝做一個小販到來。它打開 它的背包，讓銀色的緞帶飄出來——上面寫著詩和充滿了回憶的字句。不過當(dāng)它裝做一個老 祖母到來的時候，它要算是最可愛的了。她的頭發(fā)是銀白色的，她的一對眼睛是大而又聰 明。她能講遠(yuǎn)古時代的故事——比公主用金紡錘紡紗、巨龍?jiān)趯m門外守衛(wèi)著的那個時代還要 古。她講得活靈活現(xiàn)，弄得聽的人仿佛覺得有黑點(diǎn)子在眼前跳舞，仿佛覺得地上被人血染黑 了?？吹竭@樣的情景和聽到這樣的故事，真有些駭人，但同時它又很好玩，因?yàn)樗前l(fā)生在 那么一個遠(yuǎn)古的時代里。 “她不會再來敲我的門吧！”這人說。于是他凝望著門，結(jié)果黑點(diǎn)子又在他眼前和地上 出現(xiàn)了。他不知道這是血呢，還是那個艱難的黑暗時代的喪服上用的黑紗。 當(dāng)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就想起童話是不是像那些古老的童話中的公主一樣，藏起來了， 需要人把它找出來呢？如果它被找出來了，那么它又可以發(fā)出新的光彩，比以前還要美麗。 “誰知道呢？可能它就藏在別人隨便扔在井邊的一根草里。注意！注意！可能它就藏在 一朵萎謝的花里——夾在書架上的那本大書里的花里?！? 為了要弄清楚，這人就打開一本最新的書；不過這里面并沒有一朵花。他在這里讀到丹 麥人荷爾格的故事①，他同時還讀到：這個故事是由一個法國修道士杜撰的，是一本“譯成 丹麥文和用丹麥文印出來”的傳奇，因此丹麥人荷爾格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同時也永遠(yuǎn) 不會像我們所歌頌的和相信的那樣，又回到我們這兒來。丹麥人荷爾格和威廉·退爾②一 樣，不過是一個口頭傳說，完全靠不住，雖然它是花了很大一番考據(jù)功夫，寫上書本的。 ①這個故事見《安徒生童話全集》第五分冊。 ②威廉·退爾（ＶｉｌｈｅｌｍＴｅｌｌ）是傳說中的瑞士民族英雄，他反抗當(dāng)時統(tǒng)治 瑞士的奧國領(lǐng)主，曾兩度被捕。德國詩人席勒曾把他的事跡寫成一部詩劇《威廉·退爾》。 “唔，我要相信我所相信的東西，”這人說，“腳沒有踩過的地方，路也不會展寬 的?！? 于是他把書合上，放到書架上去，然后就走到窗前的新鮮花朵那兒去；童話可能就藏在 那些有黃色金邊的紅郁金香里，或者在新鮮的玫瑰花里，或者在顏色鮮艷的茶花里。花瓣之 間倒是有太陽，但是沒有童話。 “多難的時代里長出的花兒，總是很美麗的。不過它們統(tǒng)統(tǒng)被砍掉，編成花圈，放進(jìn)棺 材里，上面又蓋上國旗！可能童話就跟這些花兒一起被埋葬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花兒就 應(yīng)該知道，棺材也應(yīng)該知道，泥土也應(yīng)該知道，從土里長出的每根草也應(yīng)該能講出一個道理 來了。童話是從來不會死的。 “可能它曾經(jīng)到這兒來過一次，敲過門——不過那時誰會聽見和想到它呢？人們帶著陰 郁、沉重、幾乎生氣的神情來望著春天的太陽、喃喃的鳥兒和一切愉快的綠東西。舌頭連那 些古老的、快樂的民間歌曲都不唱；它們跟我們最心愛的東西一起被埋在棺材里。童話盡可 以來敲門，不過不會有人聽見的。沒有人歡迎它，因此它就走了。 “我要去尋找它！” “到鄉(xiāng)下去找它！到樹林里去找它！到廣闊的海灘上去找它！” 鄉(xiāng)間有一個古老的莊園。它有紅色的墻和尖尖的山形墻；塔頂上還飄著一面旗。夜鶯在 繸子很細(xì)的山毛櫸葉子間唱著歌，望著花園里盛開的蘋果樹，還以為它們開的就是玫瑰花 呢。在夏天的太陽光里，蜜蜂在這兒忙著工作，圍著它們的皇后嗡嗡地吟唱。秋天的風(fēng)暴會 講出許多關(guān)于野獵的故事，關(guān)于樹林的落葉和過去的人類的故事。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野天鵝 在一片汪洋的水上唱著歌；而在那個古老的花園里，人們坐在爐邊傾聽歌聲和遠(yuǎn)古的傳說。 在花園一個古老的角落里，有一條生滿了野栗樹的大路，引誘人們向它的樹蔭里走去。 這人便走進(jìn)去尋找童話，風(fēng)兒曾經(jīng)在這兒低聲地對他講過“一個貴族和他的女兒們”①的故 事。樹精——她就是童話媽媽本人——曾經(jīng)在這兒對他講述過“老槲樹的夢”①。在祖母活 著的時候，這兒有修剪得很整齊的籬笆；可是現(xiàn)在這兒只長著鳳尾草和蕁麻——它們把遺棄 在那兒的殘破的古代石像都掩蓋住了。這些石像的眼睛里長出了青苔，但是它們?nèi)匀荒芟褚?前一樣看得見東西——而來尋找童話的人卻看不見，因?yàn)樗麤]有看見童話。童話到哪兒去了 呢？ ①這也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的名字。 千百只烏鴉在他的頭上飛，在一些古老的樹上飛，同時叫著：“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 里！” 他走出花園，走出花園外面的護(hù)墻河，走到赤楊樹林里面去。這兒有一個六角形的小屋 子，還附帶有一個養(yǎng)雞場和養(yǎng)鴨場。在屋子的中央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管理這兒的一切事 情；生下的每一個蛋，從蛋里爬出的每一只小雞，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她并不是這人 所要找的那個童話：這一點(diǎn)她可以拿出那張受過洗禮的證書和那張種過天花的證書來作證。 這兩件東西都放在抽屜里。 在外面，離屋子不遠(yuǎn)，有一個土丘，上面長滿了紅山楂和金鏈花。這兒躺著一塊古老的 墓碑。它是從一個鄉(xiāng)下市鎮(zhèn)的教堂墓地里搬來的；它是城里一個有聲望的參議員的紀(jì)念碑。 他的太太和五個女兒，全都拱著雙手，穿著縐領(lǐng)，在他的石像周圍站著。人們可以把他們觀 察很久，一直觀察到使它在思想上發(fā)生作用，同時思想又在石像上發(fā)生反作用，使它能講出 關(guān)于遠(yuǎn)古時代的事情——那個找童話的人最低限度有這種想法。當(dāng)他來到這兒的時候，發(fā)現(xiàn) 有一只活蝴蝶落在這位石雕的參議員的額角上。蝴蝶拍著翅膀，向前飛了一會兒，然后又落 到墓石的近旁，像是要把這兒生長著的東西都指出來似的。這兒長著有四片葉子的苜蓿；一 共有七棵，排成一行。幸運(yùn)的事情總不是單獨(dú)到來的。他摘下苜蓿葉子，裝進(jìn)衣袋里。這人 想：幸運(yùn)是跟現(xiàn)錢一樣好；但是美妙的新童話比那還要好。但是他在這兒沒有找到童話。 太陽，又紅又大的太陽，落下去了，草地上升起了煙霧；沼澤女人正在釀酒。 現(xiàn)在是晚上。他單獨(dú)站在房子里，朝著大海、草地、沼澤和海灘上望。月光很明朗，草 地上籠罩著一層煙霧，好像一個大湖。像傳說上所講的，它的確曾經(jīng)是一個大湖——這個傳 說現(xiàn)在在月光中得到了證明。這人想起了他住在城里時讀過的故事：威廉·退爾和丹麥人荷 爾格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是，像作為傳說的證明的這個湖一樣，他們卻活在民間的傳說里。 是的，丹麥人荷爾格會再回來的！ 當(dāng)他正站著深思的時候，窗子上有相當(dāng)重的敲擊聲。這是一只雀子，一只蝙蝠，還是一 只貓頭鷹呢？如果是這類東西，就沒有開門的必要。但窗子卻自動地開了，一個老太婆向這 人望。 “什么？”他說?！八鞘裁慈?？她直接朝第二層樓上望。難道她是站在梯子上嗎？” “你衣袋里有一棵長著四片葉子的苜蓿，”她說?！笆堑?，你有七棵，其中有一棵還有 六片葉子呢?！? “請問你是誰？”這人又問。 “沼澤女人！”她回答說?！搬劸频恼訚膳?。我正在釀酒。酒桶安上了塞子，但是一 個惡作劇的沼澤小鬼把塞子拔掉了，而且把它向院子里扔來，打在窗子上。現(xiàn)在啤酒正在從 桶里往外直淌，這對什么人都沒有好處。” “請你講下去！”這人說。 “啊，請等一下！”沼澤女人說?！拔掖丝踢€有一件別的事情要做?！庇谑撬妥吡?。 這人正要關(guān)上窗子，沼澤女人忽然又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我做完了！”她說?！安贿^，如果明天天氣好，我就把另外一半啤酒留到明天再 釀。唔，你有什么事情要問我呢？我現(xiàn)在回來了，因?yàn)槲沂且粋€說話算話的人呀。你衣袋里 有七棵帶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葉子的。這使人起尊敬之感，因?yàn)樗情L在大 路旁的一種裝飾品，不過這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發(fā)現(xiàn)的。你有什么事情要問我呢？不要站著 像個呆子呀，因?yàn)槲业民R上去看我的塞子和桶！” 于是這人便問起童話，問她在路上是不是看到過童話。 “嗨，愿上帝保佑我的大酒桶！”沼澤女人說，“難道你所知道的童話還不夠嗎？我的 確相信你所知道的已經(jīng)夠多了。你應(yīng)該關(guān)心別的事情，注意別的事情才對。連小孩子也不再 要什么童話了。給男孩子一支雪茄，給女孩子一條新裙子吧；他們會更喜歡這類東西的。聽 什么童話！嗨，應(yīng)該做的事情多著呢，更重要的事情有的是！” “你這是什么意思？”這人問?！澳愣檬裁词朗?？你所看到的只是青蛙和鬼火！” “是的，請你當(dāng)心鬼火吧，”沼澤女人說，“它們已經(jīng)出來了！它們已經(jīng)溜走了！這正 是我們要討論的一件事情！跟我一塊兒到沼澤地來吧，我必須在場，我可以把整個的事兒都 告訴你。當(dāng)你那七棵有四片葉子的苜?！渲杏幸豢檬橇~子的——還是新鮮的時候， 當(dāng)月亮還是很高的時候，請你趕快來！” 于是沼澤女人就不見了。 教堂上的鐘敲了１２下；最后一下還沒有敲完，這人已經(jīng)走出了屋子，來到花園里，站 在草地上了。煙霧已經(jīng)散了。沼澤女人停止了釀酒。 “你花了這么多的時間才到來！”沼澤女人說。“巫婆比人走得快得多。我很高興，我 生來就是一個巫婆！” “你現(xiàn)在有什么話可以告訴我呢？”這人問。“這跟童話有關(guān)嗎？” “難道你就不能問點(diǎn)別的東西嗎？”沼澤女人說。 “你是不是想和我談一點(diǎn)關(guān)于未來的詩的問題呢？”這人又問。 “請你不要賣弄學(xué)問吧！”沼澤女人說。“讓我回答你吧。你心里老想著詩，而嘴上卻 問起童話來，好像童話就是一切藝術(shù)的皇后似的。她是一個最老的人，不過她的樣子卻顯得 最年輕。我對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我有個時候也是年輕的，這也不是什么幼稚病。有個 時候我也是相當(dāng)漂亮的一個妖姑娘呢；我也在月亮底下和別人跳過舞，聽過夜鶯的曲子，到 森林里去過，會見過童話姑娘——她老是在那兒東跑西跑。她一會兒跑進(jìn)一朵半開的郁金香 或一朵普通的野花里去，一會兒偷偷地走進(jìn)教堂，把自己裹在祭壇蠟燭上掛著的黑喪布里睡 去！” “你的消息真靈通！”這人說。 “我知道的東西起碼應(yīng)該和你一樣多！”沼澤女人說?！巴捄驮姟诲e，它們像同 一材料織成的兩段布。它們可以隨便在什么地方躺下來。它們所做的事和講的話，人們可以 隨意編造，而且編得又好又便宜。你可以一文不花就從我這里得到這些東西。我有一整柜子 的瓶裝詩。這是詩精，詩的最好一部分——它是又甜又苦的草藥。人們對詩的無論哪方面的 要求，我的瓶子里都有。在節(jié)日里我把它灑一點(diǎn)到手帕上，不時聞聞它?！? “你所講的這番話真是奇妙極了！”這人說。你有瓶裝的詩？” “比你所能接受得了的還多！”沼澤女人說。“你知道，‘踩著面包走的女孩’①這個 故事吧？她這樣做，為的是怕弄臟了她的新鞋子。這個故事被寫下來，而且還被印出來 了。” ①這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的名字。 “這個故事是我親自講出來的。”這人說。 “對，那么你應(yīng)該知道它了?！闭訚膳苏f，“你也知道，那個女孩立刻就沉到地底下 的沼澤女人那兒去了——那個魔鬼的老太太這時正來拜訪，為的是要檢查酒廠。她一看見這 個女孩子沉下來就要求把她帶走，作為她來拜訪的一個紀(jì)念品。她得到了這個孩子，我也得 到了一件毫無用處的禮品。它是一個旅行藥柜——整柜子全是瓶裝的詩。老太太告訴我柜子 應(yīng)該放在什么地方——它還立在那兒。請你去看一次吧！你衣袋里裝著七棵帶四片葉子的苜 ?！渲幸豢檬橇~子的——所以你應(yīng)該看得見它了?！? 的確，沼澤地的中央有一根粗大的赤楊樹干。它就是老太太的柜子。沼澤女人說，這柜 子對她和對任何國家任何時代的人都是開著的，人們只須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就得了。它的前 面，后面，每一邊和每一角都可以打開——真是一件完整的藝術(shù)品，但是它的樣子卻像一根 赤楊樹干。各國的詩人，特別是我們本國的詩人，都是在這兒制造出來的。他們的精神都加 以考慮、品評、翻新和凈化以后才裝進(jìn)瓶子里的。祖母以她“極大的本能”——這是人們不 愿說“天才”時所用的一個字眼——把這個或那個詩人的氣味，再加上一點(diǎn)兒鬼才，混合在 一起封在瓶子里，作為將來之用。 “我請求你讓我看看！”這人說。 “是的，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后面！”沼澤女人說。 “不過現(xiàn)在我們是在柜子旁邊呀！”這人說，同時朝里面看?！斑@兒有種種不同體積的 瓶子。這一個里面裝的什么呢？那一個里面裝的什么呢？”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五月香，”沼澤女人說?！拔易约哼€沒有用過，不過我知道，如果 把酒灑一滴到地上，馬上就會有一個長滿了睡蓮、水芋和野薄荷的美麗的小湖出現(xiàn)。你只須 滴兩滴到一本舊練習(xí)簿上——甚至小學(xué)最低班的練習(xí)簿上——這本子就可以成為一部芬芳的 劇本。它可以上演，也可以叫你睡過去，因?yàn)樗南銡馐悄敲磸?qiáng)烈。瓶子上貼著這樣的標(biāo) 簽：‘沼澤女人監(jiān)制’——其用意是要恭維我一番。 “這是一個‘造謠瓶’。它里面裝著的似乎只是最臟的水。里面的確是最臟的水，不過 它含有街頭閑話的發(fā)酵粉、三兩謊話和二錢真理。這幾種成分被樺木條攪成一團(tuán)——不是在 咸水里浸了很久的、專門用以打犯人的流著血的背的那種枝條，也不是小學(xué)老師用的那種枝 條，而是從掃溝渠的掃帚上抽下來的一根枝條。 “這是一個裝滿了仿照圣詩調(diào)子寫的、虔誠的詩的瓶子。每一滴能夠發(fā)出那種像地獄門 的響聲。它是用刑罰的血和汗所做成的。有的人說它不過是一點(diǎn)鴿子的膽汁罷了。不過鴿子 是最虔誠的動物，并沒有膽汁；那些不懂得博物學(xué)的人都這樣講。 “這是一個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個柜子的面積——裝滿了‘日常故事’的瓶子。它是 用膀胱和豬皮包著的，因?yàn)樗牧α坎荒鼙徽舭l(fā)掉。每個民族都可以依照自己搖瓶子的方法 做出自己的湯。這兒有古老的德國血湯，里面有強(qiáng)盜肉丸子。這兒還有稀薄的農(nóng)民湯，在它 里面真正的樞密大臣像豆子似的沉到底，而面上則浮著富有哲學(xué)意味的胖眼睛。這兒有英國 的女管家湯和法國用雞腿和麻雀腿熬的‘雞湯’——這在丹麥文里叫做‘康康舞湯’①。不 過最好的湯是‘哥本哈根湯’。家里的人都這樣說。 ①康康舞（Ｋａｎｋａｎ）是１９世紀(jì)中葉在巴黎流行的一種瘋狂的四人舞。 “這是一個香檳瓶子，里面裝著‘悲劇’。它能夠爆裂，它也應(yīng)該如此。喜劇是像能打 到眼里去的細(xì)沙——這也就是說，較細(xì)致的喜劇。瓶子里也有較粗的喜劇，不過它們還只是 一些待用的劇名——其中有些非常有名的劇名，如：《你敢向機(jī)器里吐痰嗎》，《一記耳 光》，《可愛的驢子》和《她喝得爛醉》?！? 這人聽到這番話，就沉入到幻想中去了。不過沼澤女人想得更遠(yuǎn)一點(diǎn)；她想把事情做個 結(jié)束。 “這個老柜子你已經(jīng)看得相當(dāng)久了！”她說，“你已經(jīng)知道它里面有些什么東西。不過 你應(yīng)該知道的更重要的東西，你還不知道。鬼火現(xiàn)在到城里來了！這比詩和童話要重要得 多。我的確應(yīng)該閉住嘴，不過大概有某種力量，某種命運(yùn)，某種無可奈何的東西塞在我的喉 嚨里，老是要跑出來。鬼火進(jìn)了城！他們在猖狂作亂！你們?nèi)撕?，?dāng)心啦！” “你說的這一套，我連半個字也不懂！”這人說。 “請勞駕坐在柜子上吧?！彼f，“不過請你當(dāng)心不要坐塌了，把瓶子打碎——你知道 它們里面裝著什么東西。有一件大事我非得講出來不可。它還是昨天發(fā)生的；并沒有很早就 發(fā)生。它的有效期限還有３６４天。我想你知道一年有多少日子吧？” 下面是沼澤女人所講的話： “昨天沼澤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熱鬧場面！那是一個孩子的盛會！一個小鬼火出生了—— 事實(shí)上他們有一打同時出生。他們得到了許可：如果他們愿意的話，可以跑到人世間去，也 可自由行動，發(fā)號施令，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是人一樣。這是沼澤地上的一件大事，因此鬼 火，在沼澤地和草原上，像亮光一樣，男的女的都跳起舞來——因?yàn)樗麄冎虚g有幾個是女 性，雖然他們一般都不講出來。我坐在那個柜子上，把這１２個新生的鬼火抱在膝上。他們 像螢火蟲似的發(fā)出亮光來。他們已經(jīng)開始跳起來，而他們的體積每一秒鐘都在增長，因此不 到一刻鐘，他們的樣子就好像他們的父親和叔父那樣大。按照大家公認(rèn)的一個老規(guī)矩和特 權(quán)，如果月亮照得完全像昨天一樣，風(fēng)吹得完全像昨天一樣，在這個時刻所出生的一切鬼 火，都有權(quán)變成人，而他們每一個人，在一年的時限內(nèi)，可以行使他們的權(quán)利。如果每個鬼 火不怕掉到海里去、不怕被大風(fēng)暴吹熄的話，他可以跑遍全國，跑遍整個世界。他可以附在 一個人身上，代他講話，隨意行動。一個鬼火可以隨意以任何形式出現(xiàn)；他可以是男人或女 人，可以依照他們的精神行動，但是必須走自己的極端，把他想要做的事都做出來。不過他 在一年之中要大規(guī)模地把３６５個人引入歧途：把他們從真理和正確的道路上引走。只有這 樣，一個鬼火才能達(dá)到最高峰——成為魔鬼專車前面的一個跑腿。這樣，他就可以穿起深黃 的衣服，從喉嚨里噴出火焰來。這足夠使一個普通的鬼火得到滿足。不過里面也有一些兇 險。一個有抱負(fù)的鬼火想完成這么一個出色的任務(wù)，得碰到一些麻煩。如果一個人的眼睛能 看清面前是什么東西，而把鬼火一口氣吹走的話，那么鬼火就完蛋了，它只有再回到沼澤里 來。同樣，如果鬼火在一年終結(jié)以前要回家來看看、而放棄他們的工作，那么他也就完蛋， 再也不能照得很亮，于是他很快就會滅了，再也燃不起來。當(dāng)一年終了的時候，如果他還沒 有把３６５個人引入歧途、離開真理和一切美善的東西的話，那么他就要被監(jiān)禁在一塊腐木 里面，躺在那兒發(fā)著閃光，不能動彈一下。對于一個活潑的鬼火說來，這是再厲害不過的一 種懲罰。這一切我全知道。同時我也把這事情講給我抱在膝上的１２個鬼火聽。他們聽了樂 得不可開交。我告訴他們，說最安全和最簡單的辦法是放棄這種光榮，什么事情也不干。可 是小鬼火們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已經(jīng)幻想自己穿起深黃的衣服，從喉嚨里噴出火來。‘跟 我們住在一起吧！’年老的幾位鬼火說?！銈?nèi)ズ腿碎_玩笑吧，’另外幾位說?！税盐?們的草地都濾干了！他們已經(jīng)開始在排水。我們的后代將怎么活下去呢？’“‘我們要發(fā)出 火光來！發(fā)出火光來！’新生的鬼火說。事情就這樣肯定下來了。 “一個跳舞會開始了——時間只有一秒鐘；它不能再短。妖姑娘們跟別的妖姑娘們轉(zhuǎn)了 三個圈子，為的是不要顯得驕傲，她們一般只是愿意和她們自己跳舞。接著舞會發(fā)起人就散 發(fā)禮品：‘打水漂’——這就是禮物的名字。禮物像矽石似的在沼澤地的水上飛過去。每個 姑娘又彼此贈送一小片面紗?！堰@拿去吧！’她們說，‘那么你就會跳更高級的舞——那 些不可少的比較困難的旋轉(zhuǎn)和扭腰。這樣你們就有恰當(dāng)?shù)娘L(fēng)度，你們就可以在上流社會里表 現(xiàn)自己?！苟蔀踅堂恳粋€年輕的鬼火說：‘好——好——好。’而且教他們在什么場合說 最恰當(dāng)。這是一件最大的禮品，它可以使你受用不盡。貓頭鷹和鸛鳥也提了一些意見——不 過他們說，這都不值得一談，因此我們就不提了。國王瓦爾得馬爾這時正來到沼澤地上野 獵。當(dāng)這些貴族們聽到這個盛會時，他們就贈送了一對漂亮的獵犬，作為禮品。它們追起東 西來跟風(fēng)一樣快，同時能夠背起一個到三個鬼火。兩個老夢魔——他們靠騎著東西飛行過日 子——也來參加了這次盛會。他們馬上就傳授起鉆鑰匙孔的技術(shù)來，使得所有的門等于沒 有。這兩位老夢魔還提議把小鬼火們帶到城里去，因?yàn)槌抢锏那樾嗡麄兒苁煜?。他們一般?騎在自己的鬃毛上在空中飛過，而且總是把毛打一個結(jié)，因?yàn)樗麄兿矚g坐硬席?？墒撬麄儸F(xiàn) 在叉著腿坐在獵犬身上，把這些年輕的鬼火——他們打算到城里去把人引入歧途——抱在懷 里，于是噓的一聲，他們就不見了。 “這全是昨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F(xiàn)在鬼火到城里來了，開始進(jìn)行工作——不過怎樣進(jìn)行 呢？唉！你能夠告訴我嗎？我的大腳趾里有一根氣候線。它總是告訴我一些事情的?！? “這倒是一個完整的童話呢?！边@人說。 “是的，不過這只是童話的一個開頭，”沼澤女人說?！澳隳軌蚋嬖V我，鬼火的行為和 做的事情是怎樣的嗎？他們以什么樣的形態(tài)來把人引到邪路上去呢？” “我相信，”這人說，“人們可以寫成一部鬼火傳奇，分成十二卷，每一卷談一個鬼 火。也許更好是寫成一部通俗劇本?！? “你寫吧，”沼澤女人說，“不過最好還是讓它去吧?！? “是的，那當(dāng)然更容易，更舒服，”這人說。“因?yàn)檫@樣我們就可以不受報紙的拘束 了。受報紙的拘束，其不舒服的程度跟鬼火關(guān)在朽木里發(fā)光而不敢說一句話沒有兩樣?！? “這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沼澤女人說。“讓別的人——那些會寫的和不會寫的人—— 去寫吧！我把我桶上的一個舊塞子給你。它可以打開放著詩瓶的那個柜子，你可以從那里取 出你所需要的東西?？墒悄?，親愛的朋友，你的手似乎被墨水染得夠黑了。你似乎已經(jīng)到了 懂事的年齡，不必每年東跑西跑去尋找童話了。世上特別應(yīng)該做的重要的事情還多著呢。你 已知道現(xiàn)在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吧？” “鬼火現(xiàn)在進(jìn)城了！”這人說?！拔衣牭竭^這事情，我也懂得這事情！不過你覺得我應(yīng) 該怎么辦呢？如果我對人說，‘看呀，鬼火穿著莊嚴(yán)的衣服在那里活動！’人們一定會把我 痛打一頓的。” “他們有時也穿著裙子活動呀！”沼澤女人說，“一個鬼火可以以各種形式，在任何地 方出現(xiàn)。他到教堂里去，不是為了去做禮拜，而是為了要附在牧師身上。他在選舉的時候演 講，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而是為了他自己。他是一個畫家，也可以是一個演員。不過他把 權(quán)利抓到手上來了以后，它的顏料匣子可就空了！我閑聊了一大陣子，但是我必須把塞在我 喉頭的東西拉出來，即使這對于我家庭不利也管不了?，F(xiàn)在我要把許多人救出來！這并不是 因?yàn)槌鲎陨埔猓蛘呤菫榱艘玫揭幻秳渍?。我要做出我能做到的最瘋狂的事情，我把這事 告訴給一個詩人；只有這樣，整個城市才會馬上知道。” “城市將會一點(diǎn)也不在乎，”這人說?！罢l也不會感到驚慌。當(dāng)我以極端嚴(yán)肅的態(tài)度告 訴他們說，‘沼澤女人說過，鬼火進(jìn)城了。你們當(dāng)心啦！’人們將認(rèn)為我不過是對他們講一 個童話罷了。 （１８６５年） 這篇故事發(fā)表在１８６５年１１月１１日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第二卷 第三部。關(guān)于這篇故事的寫作背景，安徒生在１８６８年他的童話全集的附注中寫道：“１ ８６４年——戰(zhàn)爭的一年——是很沉重和苦痛的。這一年丹麥的施勒斯威克（Ｓｅｅｓｖｉ ｇ）地區(qū)被德國奪去了。誰還能夠想些什么別的事情呢？我有好久寫不出作品?！豆砘疬M(jìn)城 了》是我在戰(zhàn)時極度沉重的心情下動筆的……１８６５年６月我在巴斯納斯農(nóng)莊寫完，故事 中地理環(huán)境的描寫源自巴斯納斯周圍的景物。很明顯這是一篇諷刺作品，矛頭是指向一些評 論家、報刊編輯和文化人。國難當(dāng)頭，他們還在作些不切實(shí)際，相互小圈子吹捧，把“人引 到邪路上去”的空論。我國在抗日戰(zhàn)爭時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人和類似的諷刺作品，如張?zhí)煲淼?《華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