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河岸邊的鍋灘鎮(zhèn),平疇百里,地肥水美,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富饒之地。大凡富裕之地,最易招徠各方藝人,來此賣藝賣藥賣技術(shù),各顯神通,掙些錢物。這一天,就有一個賣藥的老者,飄然來到了鍋灘鎮(zhèn)。
老者姓吳,眉須皆白,一副仙風(fēng)道骨模樣。來到鎮(zhèn)中心繁華處,豎起一面三角小旗,上面寫了行字:行醫(yī)天下,專治哮喘。然后就擺上一個香案,供上一尊菩薩,點燃三炷香火,于香煙繚繞之中,開始看病行醫(yī)。
小鎮(zhèn)富庶,人們注重健康。眼下正值仲秋,離冬天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而冬天則是老年人哮喘病多發(fā)季節(jié),因此就要早早買些醫(yī)治哮喘的藥物。很快就有人圍過來,問醫(yī)求藥。吳老者一番望聞問切,待確診了哮喘病,就說:“病是我確診的,可這藥卻要由菩薩幫你撿取。”
這就有些奇了,求藥人不由睜大了眼睛。但見那菩薩有一尺來高,因為長年煙熏火燎,黑不溜秋的,也分不清是鐵是銅。菩薩雙手握合,作漏斗狀。吳老者拿出一個褡褳,倒出一升自制的藥丸,那藥丸也是黑不溜秋的,有豌豆大小。吳老者抓一把藥丸,朝漏斗里丟,有些落下來了,有些粘在了漏斗上。待漏斗的內(nèi)壁四周都粘滿了,總共有四五十粒,吳老者取下說這就是菩薩給求藥人撿的藥。
名醫(yī)瞧病,菩薩撿藥,這奇事很快傳播開去,吳老者的小攤前,患者加上看熱鬧的,就被圍得水泄不通。一個上午的行醫(yī)賣藥收入,也就很豐厚了。
吃過晚飯,吳老者正在客棧里關(guān)了門數(shù)錢,突然有個不速之客敲門來訪。吳老者長年游走江湖,有些眼力,一眼認(rèn)出這人面熟,一整天都作為圍觀者看他賣藥。果不其然,來者自我介紹,說自己就是本鎮(zhèn)人,生于大戶人家,人稱巫大少。平時無所事事,專愛結(jié)交三教九流,學(xué)些奇門異術(shù)。今天見吳老者的“菩薩撿藥”挺新奇,因此特來拜訪,希望吳老者不嗇賜教,告訴訣竅……
吳老者哈哈笑道:“俗話說心誠則靈,我天天燒香禮佛,菩薩自然肯幫我。再說了,佛家普度眾生,菩薩幫我就是幫患者,哪里需要什么訣竅!”
巫大少說:“老者不必瞞我,訣竅肯定是有的。那尊菩薩不過是一塊頑鐵,怎么能撿出治病的良藥?”
吳老者依舊笑答:“年輕人,信不信由你吧。”
送走巫大少,吳老者就在心里嘆息,所謂“菩薩撿藥”,自然是有訣竅的,可那是我賣藥掙錢的手段,怎能輕易示人?可對于巫大少這樣愛攪場子的本地惡少,自己也不能得罪,只能好言好語打發(fā)走了事。
菩薩撿的藥,還真的有效。吃過藥的人都幫助吳老者作起了義務(wù)宣傳,因此第二天找他求藥的人就更多了。
到了傍晚收攤兒的時候,巫大少又來了,無論如何要請吳老者吃飯。吳老者推脫不過,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他知道巫大少是沖著“菩薩撿藥”的訣竅而來。可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我不開口,你奈我何?
鍋灘鎮(zhèn)的名吃是燒雞,骨酥肉爛,香而不膩,名聞四鄉(xiāng)。巫大少請客,自然要請吳老者吃燒雞。來到一家燒雞店門前,巫大少像想起什么,停了步,摸出一方白綢絲巾,分別對著自己和吳老者的頭臉晃了幾晃,然后才抬腳進(jìn)門。
巫大少安排吳老者在一張桌邊坐下,自己則如入無人之境,也不和老板、伙計打招呼,親自下手從鹵鍋里撈了一只燒雞,裝在盤子里端過來。又去酒缸里打了兩碗酒,遞給吳老者一碗,兩個人就大吃大喝起來。待吃飽喝足,巫大少依然不與店家打招呼,也不付錢,二話不說,拉起吳老者趔趔趄趄地走出店門,揚長而去。奇怪的是,店家好像沒看見一樣,始終不管不問。這讓吳老者不解,卻又不好過問。
接下來,巫大少又在不同的燒雞店,請吳老者吃了三次飯,每次都是一只燒雞兩碗酒,自取自用,從不付錢,店家也從不過問。如此以來,吳老者的好奇心就壓不住了,難道那方白絲巾可以隱身嗎?不然的話,店家為何對我們二人視而不見?到了下一頓,吳老者提出要回請巫大少。巫大少說那倒不必,你請客是要自己掏腰包的,而我吃飯卻不用付錢。吳老者只好直說了:“我也想知道你吃飯不付錢的訣竅。”
巫大少說:“這個好辦,咱們不妨作個交換。”
也只能如此了。吳老者就告訴巫大少,那尊菩薩是鐵鑄的,而他在部分藥丸上灑了一些磁石粉末,那些粘了磁石粉末的藥丸,就被菩薩的手掌吸著了,就這么簡單。而他在包藥的過程中,因為磕碰、抖動,那些粉末差不多就掉光了。就是粘在藥丸上一些也無大礙,因為有些老年人的體內(nèi)恰恰就缺鐵。至于那些藥丸,絕對貨真價實,專治哮喘病的,只不過是借了菩薩的手,增加了一些神秘感,對患者的精神上是個安慰,也是心理療法的一種。
巫大少聽罷,得意地笑道:“我的訣竅比你那更簡單—我提前把錢付給了燒雞店,并要求他們,我怎么吃怎么喝,不得當(dāng)場過問!至于那方白絲巾,不過是讓你看的幌子。”
這年輕人的手段有些下作,吳老者就有點被捉弄的感覺??梢矡o可奈何,誰讓自己要較那個真兒呢?不過是以后不再來往罷了。
料不到的是,巫大少是個慣愛攪場子、誓把惡作劇弄到底的富貴閑人。吳老者再擺攤的時候,他就主動上前幫忙,抓那些藥丸往菩薩手掌里丟。丟前把藥丸搓一下,搓掉了磁石粉末,就沒一顆能粘在菩薩的手掌上了。
那些沖著“菩薩撿藥”的患者,一見菩薩不給撿,說明這些藥丸不靈了,因此也都不再上前求醫(yī)問藥,弄得吳老者一個上午都沒開張。
吳老者不傻,自然明白是巫大少在做手腳,攪場子。可他又不敢指責(zé)巫大少,他怕巫大少把“磁石粉末”的把戲當(dāng)場揭穿,那樣的話只怕還會引來一些人跑回來退藥呢。吳老者本想一走了之,可又舍不得鍋灘鎮(zhèn)這個富裕之鄉(xiāng)。再說了,無緣無故被一個惡少捉弄,也心有不甘。他朝圍觀的人拱拱手,說:“菩薩不靈,怪我不誠。待我回去給菩薩燒幾炷高香,再過來為患者行醫(yī)瞧病。”
吳老者這樣不堪一擊,倒叫巫大少有些失望。他本想激怒吳老者,讓他吵,讓他跳,然后呢,自己就站出來揭穿他的小把戲,讓他尷尬,讓他難堪。而自己呢,就等著收獲攪場子的快樂。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隔幾天不攪個場子,心里就空落落的。可沒有想到吳老者這樣窩囊,這么快就遞了降表。
吳老者并沒有很快離開鍋灘鎮(zhèn),而且誠心誠意地非要回請巫大少一次。吳老者把巫大少帶進(jìn)岸邊的一家酒店,選了一張臨河的桌子坐下,一邊喝酒,一邊朝河對岸不住地打量。巫大少好奇,忍不住問:“一片荒灘,有什么看頭?”
的確,河對岸不過是一片爛泥灘,稀稀拉拉地長些綠柳白楊。泥灘的后邊有一個土嶺,人稱萬金山。山前是一片濕地,長一些茅草,藏一些青蛙癩蛤蟆。每年夏季的汛期,洪水都會漲至萬金山腳,停留月余不去。洪水退后,泥灘和濕地依舊,也種不成莊稼,因此也沒有人去開墾打理。
吳老者說:“莫小看了那片濕地,那可是一方寶地!”
巫大少說:“寶在何處?這么多年還真沒有人看出來。”
吳老者說:“若作一處陰宅,可保后代富貴無窮!”
巫大少問:“何以見得?”
吳老者說:“那是一片佛地,佛地,也就是福地。如果不信,三天后當(dāng)有奇跡出現(xiàn)!”
巫大少問:“什么奇跡?”
吳老者說:“菩薩將在那里顯身。也就是說,那濕地下面藏有一尊菩薩。三天以后,菩薩將破土而出,升出地面!”
巫大少笑得噴飯:“老人家,你可真會開玩笑!濕地里長出一尊佛,可能嗎?”
吳老者說:“信不信由你,我將把鎮(zhèn)上幾個富戶請來,讓他們共同見證這一奇跡,然后拍賣這塊福地!”
看吳老者一臉鄭重,不像是開玩笑,巫大少有些動心了。不過,他畢竟是慣搞惡作劇捉弄別人,自己是萬萬不能讓別人捉弄的。所以在防范上也就高人一籌。他也鄭重地問:“如果到時候沒有一尊菩薩從濕地出來呢?”
吳老者說:“我身上的銀子,好歹也有幾十兩吧,全部送給你。然后砸了我的招牌,從此金盆洗手,永不在江湖行走!”
拿“砸招牌”作賭注,這是江湖上的大誓大咒,那是不許反悔的。如果反悔,那就成了過街老鼠,人見人打。巫大少信了吳老者的話,就說:“你也不必找別人,那塊福地我買下了,見菩薩付款,你開個價吧!”
吳老者說:“我吃了你幾頓請。這點情誼我不能忘,你拿五十兩銀子吧,半賣半送,見菩薩給錢!”
二人約定,從今天起,誰都不能動那塊濕地,每天就坐在河這邊喝茶、吃飯,看對岸的動靜。這件事很快被飯店老板給張揚開了,鎮(zhèn)上很多閑人都跑過來看熱鬧。
料不到的是,三天以后,就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那塊濕地里真有一尊菩薩頭破土而出!巫大少吃驚得幾乎跳起來,又被吳老者按下:“少安毋躁,等菩薩升出半截身子,才算我的話全部應(yīng)驗。到了那時,將菩薩移至萬金山頂,建一座廟堂供奉;而后在菩薩誕生的地方開穴埋骨,就占到了風(fēng)水寶地,可保后代富貴。”
又等了一夜,那菩薩果然從土里拱出半截身子,證明吳老者所言不虛。巫大少怕生出變故,別人搶走了風(fēng)水寶地,忙把早早準(zhǔn)備的五十兩銀子送給吳老者:“這塊寶地我買下了!”
吳老者得了銀子,悄然離開了鍋灘鎮(zhèn)。而巫大少撿了這么大一個便宜,自然是要炫耀一番。第一步,請工匠建廟堂,移菩薩,引來很多人圍觀。巫家有錢,沒出三天,就在萬金山頂建成了小廟,然后焚香燒紙,敲鑼打鼓請菩薩登堂入室。
菩薩是桐木胎身,鍍了金粉,輕輕一提,下半身就出土了。出人意外的是,菩薩的腿上腳上,粘滿了黃豆芽!這是怎么回事?巫大少讓工匠再往下挖,竟然挖出了一口小水缸,那缸里全是黃豆芽。黃豆芽可能在水缸里憋得太久,見了風(fēng)見了光就瘋狂地向外鉆,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就像一盆盛開的金菊花。
鍋灘鎮(zhèn)有幾家是做豆芽生意的,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濕地里掏一個洞,埋下一缸黃豆,讓菩薩站在黃豆上,受了潮的黃豆膨脹成黃豆芽,就把那木菩薩給推出了地面。什么菩薩出世、風(fēng)水寶地,不過是吳老者玩的一個小戲法!
巫大少臉紅得像猴屁股,恨不得鉆進(jìn)那個洞里不出來。不過,從那以后,對南來北往賣藝的,他再不攪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