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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話 幸運的貝兒(中)

大清早,加布里爾先生家里的功課就開始了。大家在學習法文。吃中飯的時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頭一次咖啡總是在床上喝的。“對于一個容易昏倒的人說來,這樣的喝法是對身體有好處的!"于是她就問貝兒,在這一天他學習了什么東西。“法文!"他回答說。

“這是一種浪費錢的語言!”她說。“這是外交家和要人們的語言。我小時候也學習過,不過既然嫁給了一個有學問的丈夫,自己也可以從他那里得到許多好處,正如一個人從媽媽的奶水得到好處一樣。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夠的詞匯;我相信,無論在什么場合我都能夠表達我自己!”

太太因為與一個有學問的人結婚,所以就得到了一個洋名字。她受洗禮時的名字是美特。這原來是一個有錢的姨媽的名字,因為她是她的財產的預定繼承人。她沒有繼承到財產,倒是繼承到了一個名字。加布里爾先生又把這個名字改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辦嫁妝的時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織品和棉織品上都繡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爾”開頭的兩個字母M.G.,不過小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氣的聰明;他認為M.G.兩個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臺布、手巾和床單子上打了一個大問號。

“難道你不喜歡太太嗎?”當小馬德生偷偷地把這個玩笑的意義講出來的時候,貝兒問。“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爾先生又是那么有學問。”

“她是一個牛皮大王!”小馬德生說,“加布里爾先生則是一個滑頭!如果我是一個伍長而他是一個新兵的話,唔,我可要教訓他一頓的!”小馬德生的臉上有一種“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變得比平時更窄小,他整個面孔就像一個大雀斑。

他講的話是非常可怕的;這使貝兒大吃一驚。但是小馬德生的這種思想卻有非常明確的根源:父母和老師說起來也算是夠殘酷的,成天要他把時間花在毫無意義的語文、人名、日期這類東西上面。如果一個人能優(yōu)哉游哉地處理自己的時間、或者像一個老練的射手似地扛著一桿槍去打打獵,那該是多么痛快?。?ldquo;相反,人們卻把你關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著一本書。這就是加布里爾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還要認為你懶惰,給你這樣一個評語:‘勉強’。是的,爸爸媽媽接到的通知書上寫的就是這類東西!所以我說加布里爾先生是一個老滑頭!”

“他還愛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補充說,他似乎是和小馬德生取一致的態(tài)度。貝兒聽到這類話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過貝兒并沒有挨過打。正如太太所說的,他已經是一個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懶惰,因為他并不懶。他一個人單獨做功課,很快就趕到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爾先生說。

“而且誰也看不出他曾經進過舞蹈學校!”太太說。

“我們一定要他參加我們的劇團!”藥劑師說。這個人與其說是為藥店而活著,倒不如說他是為城里的私營劇團而活著。惡意的人們把那個古老的笑話應用到他身上,說他一定曾經被一個瘋演員咬過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戲的神經病”。

“這位年輕學生是一個天生的戀人,”藥劑師說。“兩年以后他就可以成為一個羅蜜歐!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裝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準定可以登場。”

藥劑師的女兒——照爸爸的說法是一位“偉大的天才演員”,照媽媽的說法是一位“絕代佳人”一一將可以演朱麗葉。加布里爾太太一定得演奶媽。藥劑師一一他是導演,又是舞臺監(jiān)督——將演醫(yī)生這個角色;這個角色雖然小,但是很重要。

現(xiàn)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爾先生準不準貝兒演羅蜜歐。

這件事必須找加布里爾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須要有辦法說服她,而藥劑師是有辦法的。

“你是一個天生的奶媽!”他說;他以為這句話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歡心。“事實上這是整個戲中一個最重要的角色!”他補充說。“這是一個最有風趣的人物,沒有她,這個戲就太悲慘了,人們是無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爾太太,再沒有別人能有那種生動和活潑勁兒,可以使全劇生色!”

一點也不錯,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無論如何也不準許他的年輕學生騰出必要的時間去演羅蜜歐。她答應“暗中活動”一一這是引用她自己的話。藥劑師就立即開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個角色——他特別想到了化裝。他想裝扮得像一架骷髏那樣瘦削,又窮又可憐,但又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這倒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不過加布里爾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動”卻更困難。他說,假如他讓這個年輕人去演這個悲劇,他將無法向為貝兒交學膳費的那個恩人交代。

我們不必諱言,貝兒倒是非常希望能演這出戲的。“不過行不通罷了!”他說。

“行得通!”太太說。“等我來暗中活動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給加布里爾先生喝,但是加布里爾先生卻不愿意喝。結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說這句話完全不會損傷太太的尊嚴。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說,“酒可以助興,可以使一個人愉快。我們的確應該如此一一這是我們上帝的意旨!”

貝兒將要演羅蜜歐了。這是通過太太暗中活動達到目的的。

排演工作是在藥劑師家里進行的。他們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一一這也就是說,小塊的餅干。這是從一個面包房里買來的,價錢是一個銅子十二塊。它們的數(shù)目多而體積小,因此大家就把它們叫做“天才”,作為一個玩笑。

“開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爾先生說。他自己也常常把許多東西加上一些綽號。他把藥劑師的屋子叫做“裝著清潔和不清潔的動物的諾亞方舟!”這是因為這一家人對于他們養(yǎng)的動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養(yǎng)著一頭名叫格拉茜奧薩的貓。它很漂亮,皮膚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臺上躺著,就是在她的膝蓋上或她所縫的衣服上睡覺,或者在鋪好了臺布的餐桌上跑來跑去。妻子有一個養(yǎng)雞場,一個養(yǎng)鴨場,一只鸚鵡和一只金絲鳥,而這只鸚鵡比他們誰的聲音都大。兩只狗兒一一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坐間里蕩來蕩去。它們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們卻在沙發(fā)和睡榻上隨便睡覺。

排演開始了。只有狗兒打斷了一會兒。它躺在加布里爾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過這是完全出自善意,而且也并沒有把衣服弄臟。貓兒也找了一點小麻煩。它把腳爪伸向扮演朱麗葉的這位人物,同時坐在她的頭上搖尾巴。朱麗葉的溫柔的臺詞一半是對著貓兒、一半是對著羅蜜歐而發(fā)的。至于貝兒,他講的每一句話恰恰是他想要和藥劑師的女兒講的話。她是多么可愛和動人??!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適宜于演這個角色。貝兒幾乎要愛上她了。

貓兒一定有某種本能,或者某種更高尚的品質:它坐在貝兒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羅蜜歐和朱麗葉之間的感情似的。

戲越排演下去,貝兒的熱情就越變得強烈和明顯,貓兒也就越變得親密起來,鸚鵡和金絲鳥也就更鬧起來。佛里克和佛洛克一會兒跑出去,一會兒又跑進來。

登臺的那一晚最后到來了。貝兒真像一位羅蜜歐;他毫不猶疑地在朱麗葉的嘴上吻起來。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爾太太說。

“簡直是不知羞恥!”市府參議斯汶生先生說。他是鎮(zhèn)上一個最有錢的公民,也是一個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為劇院里很熱,而他的身體里也很熱。貝兒從他的眼里看不出絲毫的同情。“這樣一只小狗!”他說,“這只小狗是這樣長,人們可以把他折成兩段,變成兩只小狗!”②

樹立了一個敵人,卻贏得了大家的鼓掌!這是一樁好交易。是的,貝兒是一個幸運的貝兒。

他疲倦了;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對他的稱贊,使他累得喘不過氣來。他回到他那個小房間里來,已經是半夜過后了。加布里爾太太在墻上敲了兩下。

“羅蜜歐!我送來一點混合酒給你喝!”

于是一個漏斗便插進門里來了。貝兒·羅蜜歐拿一個杯子在它下面接著。

“晚安!加布里爾太太!”

但是貝兒卻睡不著。他念過的每一句臺詞以及朱麗葉所講的話,全都在他的腦子里嗡嗡地響起來。當他最后睡著了的時候,他夢見一次結婚典禮——他和老小姐佛蘭生的結婚典禮。一個人能夠做出多么不可思議的夢?。?/p>

①“非常好”在丹麥文里是megetgodt,開頭兩個字母也是M.G.。

②“小狗”在丹麥文里是havlp,同時也有“自高自大的人”的意思。

“現(xiàn)在請你把你演戲的那套玩藝兒從你的腦袋里清除出去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爾說。“我們可以做點功課了。”

貝兒的思想和小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個人拿著書本呆呆地關在房間里,真是浪費美麗的青春!”不過當他當真拿著書本坐下來的時候,許多善良和新穎的思想就從書本里面放射出光輝來,結果貝兒倒是被書本吸引住了。他學習到世界上許多偉大的人和他們的成就。他們有許多都是窮人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個看門人的兒子;莎士比亞是一個窮苦的織工的孩子一一他年輕的時候,在劇院門口為人牽馬,后來成了劇院里一個最有威望的人,在詩的藝術上超越了一切國家和時代。他也讀到關于瓦爾堡②的競賽會一一在這里面,詩人們要比一比,看誰能寫出最好的詩:這是像古希臘在公共節(jié)日考驗詩人們的一種競賽。加布里爾先生談到這些人的時候,特別興致勃勃。索??死账耿墼谒夏甑臅r候寫出最好的悲劇,因此贏得了超過一切人的獎賞;在光榮和幸福中他的心高興得爆炸了。啊,在勝利和快樂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還有什么事情能夠比這更幸運呢?我們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滿了感慨和夢想,但是沒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講出來。小馬德生和普里術斯是不會懂得他的,加布里爾太太也不會懂得他的。她一會兒表現(xiàn)得心情非常愉快,一會兒又變成一個眼淚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媽媽。她的兩個小女兒驚奇地望著她;她們和貝兒都不了解為什么她會變得這樣的悲哀。

“可憐的孩子們!”她說,“一個媽媽永遠想著她們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凱撒栽了筋斗,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來!那些年紀大點的孩子喜歡在水桶里玩水,他們將來可以去參加海軍,而且一定會娶到滿意的太太的。但是我的女孩子們!她們的將來會是怎么一個樣子呢?當她們長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時候,我相信她們所愛的人一定不會中加布里爾的意。他一定會為她們挑選她們所不喜歡的人,挑選她們所不能忍受的人。這樣,她們就會非常不幸!作為一個媽媽,我不得不想這些事情,而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們啊,你們將會非常不幸!”她哭起來。

那兩個小女孩望著她,貝兒也望著她,同時也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回答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間里來,坐在那架舊鋼琴面前,彈出一些調子和幻想曲一一這好像都是從他的心里發(fā)出來的。

早晨,他用比較清醒的頭腦去學習和做功課,因為他是受別人供養(yǎng)來讀書的。他是一個有責任感、有正確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記里記得很清楚,他每天讀了些什么和學習了些什么,夜里在鋼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彈了些什么東西一一他彈鋼琴總是不發(fā)出聲音來的,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爾太太。除了星期天這個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記里從來不寫:“想念朱麗葉”,“拜訪藥劑師”,“寫信給媽媽和祖母”。貝兒仍然是羅蜜歐,也是一個好兒子。

“特別用功!”加布里爾先生說。“小馬德生,你應該向他學習!否則你就會不及格了。”

“老滑頭!”馬德生在心里對自己說。

教長的兒子普里木斯害著“嗜眠病”。“這是一種疾病,”教長的太太說,因此人們不應該對他太厲害了。

教長的住宅離這里不過二十四五里路。住宅很豪華。

“那位先生最后將會當上主教!”加布里爾太太說。“他和朝廷有些關系,教長太太又是一個貴族婦人。她認識一切的紋章一一這也就是說:族徽。”

這時候正是圣靈降臨節(jié)。貝兒到加布里爾先生家里來已經有一年了。他學習了許多東西,但是他的聲音還沒有恢復過來。它會不會恢復呢?

有一天晚上,加布里爾全家被邀請到教長家里去參加一個盛大的晚宴和舞會。有許多客人從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來。藥劑師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請。羅蜜歐將要看到朱麗葉,也許還要和她跳第一場舞呢。

教長的住宅是很整齊的,墻上都刷了一層白灰,院子里也沒有糞堆。教長太太是一個高大而豐滿的女人。加布里爾先生把她叫做“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貝兒想,這大概就是“藍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諾⑤一樣,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種明顯的溫柔的表情和一種病態(tài)的特征。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樣,也有“嗜眠病”。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綢衣服,戴著一大堆髦曲的假發(fā)。假發(fā)的右邊插著一個刻著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祖母是一位將軍的夫人。左邊插著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長有一個紅潤和豐滿的面孔,還有一口適宜于啃烤牛肉的白得發(fā)亮的牙齒。他的談話中充滿了掌故。他能和任何人談話,但是誰也沒有辦法和他談下去。

市府參議也在場。在那些從許多公館來的客人中,人們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兒子費利克斯,他已經受過了堅信禮,而且在裝束和舉止上要算是一個最漂亮的年輕紳士。大家說他是一個百萬富翁,加布里爾太太簡直沒有勇氣和他談話。

貝兒看見費利克斯,感到非??鞓贰:笳咭苑浅S押玫膽B(tài)度走過來和他談天,并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費利克斯的父母讀過了貝兒寫給媽媽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會開始了。藥劑師的女兒得和市府參議跳第一場舞一一她在家里對媽媽和市府參議作過這樣的諾言。第二場舞她本來答應要和貝兒跳的,但是費利克斯走過來,和善地點了一下頭,就把她拉走了。

“請讓我跳這一場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會答應的。”

貝兒的表情很客氣,他也沒有講什么話。所以費利克斯就和藥劑師的女兒一一這次舞會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一一跳起舞來了。到第三場舞的時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請準許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嗎?”貝兒問,他的臉色發(fā)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帶著一個嫵媚的微笑說。

“你一定不會把我的舞伴搶走吧?”站在他身邊的費利克斯說。“這不是一種友善的行為。我們是鎮(zhèn)上的兩個老朋友呀!你說你看到我非常高興,我想你一定也會準許我扶著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貝兒的腰上,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額抵著他的前額。“準許吧!對不對?準許吧!”

“不成!”貝兒說。他的眼睛已經射出了忿怒之光。

費利克斯松開了他,把雙手在腰間叉著,好像是一只準備要跳躍的青蛙:“年輕的紳士,你是絕對正確!年輕的先生,假如我的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諾言,我也要說同樣的話!”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不過沒有多久,當貝兒站在一個角落里整理領帶的時候,費利克斯又走過來,摟著他的脖子,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對他說:

“放慷慨些吧!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和老祖母將都會說,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離開,假如我不能陪著小姐去吃飯,我將會感到非常難過的。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作為他唯一的朋友,貝兒就不好再拒絕他了。他親自把費利克斯領到那個美人兒身邊去。

客人們乘著車子離開教長住宅的時候,已經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爾全家坐著一輛車子,他們立刻就睡著了,只有貝兒和太太還是清醒的。

她談論著那位年輕的商人一一富翁的少爺。他真夠得上稱為貝兒的朋友;她聽到他說:“親愛的朋友,干杯吧,為媽媽和祖母干杯吧!”“他這個人有某種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氣概,”她說,“人們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富人家的少爺,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這是我們這些人所做不到的!我們必須低頭!”

貝兒一句話也沒有講。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在夜里,當他上床去睡覺的時候,他怎么也睡不著。他對自己說:“我們得低頭!我們得討好!”他曾經干過這樣的事情,服從過一個有錢的少爺?shù)囊庵肌?ldquo;因為一個人生下來就很窮,所以他就不得不聽從這些有錢人的擺布。難道他們真的比我們好嗎?為什么上帝創(chuàng)造人要讓他們比我們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種惡感。祖母可能會對這種惡感感到難過的。他在想念著她。“可憐的祖母!你知道貧窮是怎么一回事情!為什么上帝要容許這樣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氣憤,但同時又體會到他的這種思想和語言對于好上帝是有罪過的。他惋惜他已經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對上帝的信心又恢復了,他仍然像從前那樣地完整和豐富。幸運的貝兒!

一個星期以后,祖母寄來了一封信。她有她一套寫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雜在一起;但是無論大事小事,只要與貝兒有關,她總是把心中所有的愛都放進去的。

我親生的、甜蜜的、快樂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懷念你,你的媽媽也是這樣。她的一切都好;她在靠洗衣服過日子!商人家里的費利克斯昨天來看過我們,同時帶來了你的問候。聽說你曾經去參加過教長的舞會,而且你非常有禮貌!不過你永遠是那個樣子的一一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媽媽感到非常快樂。她有一件關于佛蘭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訴你。

信下邊有貝兒媽媽的一段附言:

那個老姑娘佛蘭生小姐要結婚了!訂書匠霍夫的請求獲得了批準,他被指定為宮廷的訂書匠。他掛上了一個很大的招牌:“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⑦。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這是一段很老的愛情。我的甜蜜的孩子,這段愛情并沒有因為老而生銹!

你的親生媽媽

再一次附言:祖母為你織了六雙毛襪,你很快就會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樣你最喜歡吃的菜:“豬肉餅”。我知道你在加布里爾先生家里從來吃不到豬肉,因為太太害怕“玄帽蟲”⑧——這個詞我拼不出來。你不要相信這些東西,盡管吃吧。

你的親生媽媽

貝兒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樂。費利克斯很好,他對他的態(tài)度是不對的。他們在教長家里分手的時候,連一聲“再會”也沒有說。

“費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貝兒說。

①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kles,約公元前528~公元前462)是古代雅典的一個大政治家和統(tǒng)帥。

②瓦爾堡(Wartburg)是德國愛森納赫附近圖林根林山里的一個宮堡,在中古時期,詩人們經常在這里舉行詩歌競賽。

③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約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臘的著名悲劇作家。

④雅典娜(Athene)在希臘神話中是雅典的守護神。在希臘詩中,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個形容詞:“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藍眼睛”。

⑤朱諾(Juno)是羅馬神話中婦女的保護神。一般詩中把她描寫成“大眼睛的朱諾”。

⑥晚餐舞(borddanse)是晚餐開始進餐后的第一場舞。

⑦霍夫的原文為Hof,是人名;但在丹麥文中又是“宮廷”的意思。因此,“宮廷指定訂書匠霍夫”這塊招牌在丹麥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種幽默在中文中無法表達出來。

⑧貝兒的媽媽寫的別字太多,把“旋毛蟲”寫成了“玄帽蟲”。原文應該是trjkiner,但她卻寫成了trachner。這是豬身上的一種寄生蟲。

在平靜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過去了,轉眼一個月也完了。貝兒在加布里爾先生家里寄居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他以極大的毅力下決心不再登臺演戲一一太太把這叫做“固執(zhí)”。

他接到那位供給他學膳費的歌唱教師一封嚴肅的信,說他在這兒住宿期間,決不能再想起演戲的事。他服從了這個指示,不過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劇場上去了。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臺上拉,而他事實上也希望有一天作為一個偉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臺。不過現(xiàn)在他的聲音壞了,而且也恢復不過來,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誰能夠安慰他呢?加布里爾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夠安慰他的,不過我們的上帝能夠。我們可以從種種方式得到安慰;貝兒則是從夢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運的貝兒。

有一天晚上,他夢見圣靈降臨節(jié)的到來。他到一個美麗的樹林中去,太陽從樹枝之間射進來,整個地上都開滿了秋牡丹和櫻草花。這時杜鵑叫起來了:“咕!咕!”貝兒于是就問:我還能活多少年呢?因為人們每年頭一次聽到杜鵑啼,老是喜歡問這一句話的①。杜鵑回答說:“咕!咕!”它再也沒有發(fā)出別的聲音,接著就沉默了。

“難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貝兒說。“那實在是太少了。勞駕請你再叫一聲吧!”于是杜鵑又開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貝兒也伴著杜鵑聲而唱起來,而且唱得很生動,像真的杜鵑一樣,不過他的聲音要響亮得多。所有的歌鳥也都一同吟唱起來。貝兒跟著它們唱,但是唱得比它們好聽得多。他有他兒時的那種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歡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極了。接著他就醒了。他知道,他還掌握著“共鳴盤”,他還保留著他的聲音,而這種聲音,在一個明朗的、圣靈降臨節(jié)的早晨,將會洪亮地迸發(fā)出來。懷著這種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過在第二天,第二個星期或第二個月,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到他快要恢復他的聲音。

從京城來的每一件關于劇院的消息,對他來說,真是靈魂的補品,精神的食糧。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懷著感謝的心情來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聞。

加布里爾家的鄰居是雜貨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婦。她這個人非?;顫姡依鲜切θ轁M面,不過她對于舞臺是一點知識也沒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觀光了一下,她對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連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說,這些人對她所講的任何事情都覺得好笑;這當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劇院去過嗎?”貝兒問。

“當然去過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說。“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應當看到我坐在那股熱氣里流汗的樣兒!”

“不過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戲呢?”

“讓我告訴你吧!”她說。“我可以把全部的戲都告訴你!我去看過兩次。頭一晚演的是‘說白戲’。走出場的是一位公主。‘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你看她多會講話!接著一位男子出來了:‘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于是太太倒下來了。之后同樣的事情又重新開始。公主說:‘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于是太太又倒下來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時候,整出戲是唱出來的:‘嘩啦,呱啦!哈啦,嗚啦!’于是太太倒下來了。那時坐在我旁邊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鄉(xiāng)下女人。她從來沒有到戲院去過,所以她就以為戲演完了。不過我是了解全部情況的,所以我就說,當我上次來看的時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F(xiàn)在你可以了解這兩出戲的情景了——活靈活現(xiàn),像我親眼看見的時候一樣!”

因為太太老是倒下來,這大概是悲劇了吧?于是他就靈機一動,記起了:那個大舞臺面前掛著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來;幕上畫著一個很大的婦女形象——這就是一邊戴著喜劇面具、另一邊戴著悲劇面具的藝術之女神。所謂倒下的太太就是這幅畫像。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簩τ谏倘说奶f來,他們所講的和唱的就是“嘩啦,呱啦!哈啦,嗚啦!”這是一件極大的快事,對于貝兒說來也是如此。加布里爾太太聽到了這兩出戲的描述后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坐在一旁,臉上露出一種驚奇的表情和一種精神上的優(yōu)越感。的確,藥劑師曾經說過,她作為奶媽,使莎士比亞的《羅蜜歐與朱麗葉》的演出得以“成功”。

經過貝兒解釋的“太太倒下了”的這句話,成了這一家的一個幽默的成語。每次家里有一個孩子,一個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來的時候,這句話就被應用。

“諺語和成語就是這樣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加布里爾先生說。他總是從學術的觀點來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鐘敲了十二下,加布里爾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著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來。加布里爾先生每年只喝這一杯,因為混合酒對于虛弱的胃是有害的。他們?yōu)樾履甓杀?,同時數(shù)著鐘聲:“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為止②。這時大家都說:“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來了,又過去了。到了圣靈降臨節(jié),貝兒已經在這家住了兩年了。

①丹麥的迷信中,杜鵑如果只叫一次,問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問的人就可以活許多年。

②這是流行于整個北歐的一種風俗:在除夕半夜12點鐘的時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干杯,作為“送舊迎新”的表示。

兩年過去了,但是聲音還沒有恢復。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的前途將會是怎樣的呢?

照加布里爾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學里當一個教員總是不成問題的。這總算是一種謀生之道,但是想要靠這成家立業(yè)是不行的。不過貝兒也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雖然藥劑師的女兒在他的心里已經占據了一個不小的位置。

“當小學教員!”加布里爾太太說,“當一個老師!你將會成為世界上一個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爾一樣。你是一個天生的舞臺藝術家!爭取做一個世界的名演員吧!那跟當一個教員有天淵之別!”

當一個演員!是的,這是他的志向。

他在寫給那位歌唱教師的信里提到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講出來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為他故鄉(xiāng)的首都去。媽媽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經有整整兩年沒有見到她們了。路程一共只不過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車有六個鐘頭就可以到了。為什么他們沒有見見面呢?離開的時候,貝兒答應到了新地方不請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親友。媽媽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燙衣服的。雖然如此,她還是一直在計劃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來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筆旅費。但是這件事情永遠也沒有實現(xiàn)。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車就心驚膽戰(zhàn);這簡直等于去誘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輪船。的確,她是一個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兒去。

這句話是在五月間說的,但是在六月間這位老太婆卻旅行起來了,而且是單獨一個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許多陌生的人中間去,為的是要見見貝兒。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媽媽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貝兒第二次問杜鵲:“我還能活多少年呢?”杜鵲就說:“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來充滿了明朗的陽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師——一封令人高興的信。信上說,貝兒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問題,看看有沒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羅蜜歐吧!”加布里爾太太說。“你的年齡已經足夠使你演一個戀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長了一點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裝了。”

“演羅蜜歐吧!”藥劑師和藥劑師的女兒說。

各種不同的思想在他的頭腦里和心胸里震蕩著。但是:

誰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個伸向草原的花園里。這是晚上,月亮在照著。他的臉在發(fā)熱,他的血在奔流,涼爽的空氣使他有一種偷快之感。沼澤地上浮著一層霧氣。這霧氣一起一伏地飄動著,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這使他想起了那支關于騎士奧洛夫的古老的歌。這位騎士騎著馬出去請客人來參加他的婚禮,但是中途被許多妖女攔住了。他們拉他去參加她們的跳舞和游樂,結果使他喪失了生命。這是一個民歌,一首古詩。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霧氣中再現(xiàn)出來了。

貝兒是在一種半睡狀態(tài)中朝這些東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獸的形體。他們靜靜地立著,霧氣在上升,像飄動著的面罩。貝兒在劇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經看到過類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現(xiàn)的妖女都戴著薄紗似的面罩,一會兒旋轉,一會兒飛翔。不過在這里顯現(xiàn)出來的妖女卻更是美麗,更是驚人!像這樣大的舞臺,任何劇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臺也不能夠有這樣晴朗的高空,這樣明亮的月光。

在霧氣中,一個女子的形象清楚地顯現(xiàn)出來了。她一下子變成了三個人,而這三個人又一下子變成了許多人。她們就像一群浮動著的女子,手挽著手在跳舞??諝馔兄齻兿蜇悆核诘幕h笆附近飄來。她們向他點頭示意,她們向他講話,而她們的聲音卻像銀鈴一樣好聽。她們走進花園里來,在他的身邊起舞,把他圍在她們中間。他什么也沒有想,就和她們一道跳起舞來了。他旋轉著,好像是在那永遠無法忘卻的《吸血鬼》舞里一樣——但是他并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事實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沒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圍的美迷住了。

沼澤地是一個又深又藍的大海,里面長滿了五光十色的睡蓮。她們用薄紗托著他,從水上一直跳到對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開了長在它們上面的荒草,變成了煙霧的宮殿,向空中升去,而這些煙霧又變成了大理石。這些莊嚴的大理石塊上盤著許多開滿了花的金樹和貴重的寶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奪目的鳥兒——它在用人的聲音唱著歌。這好像是成手上萬的快樂孩子在一起合唱。這是天堂呢,還是妖山?

這些宮殿的墻在移動,在彼此滑過,在向他合攏來。他被圍在里面,人間的世界已經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出口;但是從地上一直到天花板,從所有的墻上,有許多美麗的年輕女子在向他微笑。她們在外表上看來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們是不是畫出來的呢?他很想和她們談話,但是他的舌頭卻講不出一個字來。他的聲音完全沒有了,他的嘴唇發(fā)不出任何音響。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時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個妖女朝他走過來。無疑地,她對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為她是以他最喜愛的形象出現(xiàn)的。她的樣子很像藥劑師的女兒;他幾乎真的以為就是她了。不過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卻是空空洞洞,毫無一物。

“這里的一點鐘,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說,“你已經在這里待了整整一點鐘了。那些住在這些墻外的、你所認識和所愛的人都已經死了!和我們一道住在這兒吧!是的,你得住在這兒,否則這些墻就要向你擠過來,擠得你全身的血從前額上直向外冒!”

于是墻動起來了,空氣熱得像火紅的烤爐。他的聲音又恢復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氵z棄了我嗎?”他從他痛苦的靈魂深處這樣呼喊了一聲。

這時祖母就站在他的身邊。她把他抱在懷里,吻他的前額,吻他的嘴。

“我親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說,“我們的上帝不會離開你,他不會離開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惡極的人。上帝是永遠值得贊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詩集》拿出來——就是那本在許多禮拜日她和貝兒一同念過的《圣詩集》。她的聲音是多么響亮??!所有的妖女們都低下了頭——的確,她們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貝兒和祖母一道唱,像從前每個禮拜日一樣。他的聲音立刻就變得非常有力,同時又是多么柔和!這個宮殿的墻開始移動,它們化成了云朵和煙霧。祖母和他一起從高地上走出來,走到高高的草叢中去。螢火蟲在這里面閃亮著,月兒在射出光輝。不過他的腳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動了;他在草地上倒下來。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個最柔軟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陣子,然后在圣詩歌中醒了過來。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爾先生的一個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邊。他的高燒已經退了,他又恢復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場嚴重的病。那天晚上人們發(fā)現(xiàn)他在花園里昏倒了,接著他就發(fā)起高燒來。醫(yī)生認為他再也好不了,他會死去。因此人們才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事情告訴他的媽媽。她和祖母都急于想來看他,但是兩個人都分不開身。最后祖母就決定單獨乘火車來了。

“我只有為貝兒才做這件事情!”她說。“我憑上帝的名義做這件事情;不然的話,我就要認為我是和那些巫婆騎著掃帚在仲夏夜里飛走的!”

回家的旅程是歡樂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謝我們的上帝:貝兒沒有先于她死去!車廂里有兩個可愛的旅伴和她同行:藥劑師和他的女兒。他們談論著貝兒,可愛的貝兒,好像他們是一家人似的。藥劑師說,他將會成為一個偉大的演員。他的聲音現(xiàn)在也恢復了;這樣的一個歌喉是一件無價之寶。

祖母聽到這樣的話,該是感到多么快樂??!這些話是她的生命,她絕對相信它們。在不知不覺中,他們一行到達了首都的車站。媽媽在那里迎接她。

“為了這火車,我們要贊美上帝!”祖母說,“為了我能夠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上它,我們也要贊美上帝!我們也要感謝這兩位可愛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藥劑師和他的女兒的手。“鐵路真是一件美好的發(fā)明——當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這時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著她就談著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現(xiàn)在已經脫離了危險,他是和一個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這家雇有兩個女傭人和一個男傭人。貝兒像這家的一個兒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兩個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長的少爺。祖母原先住在驛站的旅館里;那里的費用真是貴得可怕。后來加布里爾太太請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這一家人真是安琪兒——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請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厲害。

托上帝之福,一個月以后貝兒就可以完全恢復健康,回到京城里來。

“他一定變得很嬌,很秀氣了!”媽媽說。“他住在這個頂樓上一定會感到不舒服!我很高興,那位歌唱教師請他去住。不過——”于是媽媽就哭起來,“真是傷心,一個人窮到這種地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來!”

“切記不要對貝兒講這樣的話!”祖母說,“你不能像我那樣了解他!”

“不管他變得多么文雅,他必須有東西吃,有東西喝。只要我的這雙手還能夠工作,我決不能讓他挨餓?;舴蛱f過,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兩次午飯,因為她現(xiàn)在的境況很好。她過過快樂的日子,也嘗過困難的滋味。她親口告訴過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個包廂里,這位老芭蕾舞女演員在這里有一個固定的座位,這時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為她整天只喝過一點水,吃過一個香菜子小面包。她餓得要病了,要昏倒下來了。‘快拿水來!快拿水來!’大家都喊。‘請給我一點奶油軟糕吧!’她要求著,‘請給我一點奶油軟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點富有營養(yǎng)的食物,而不是水?,F(xiàn)在她不僅有食物儲藏室,而且還有擺滿了菜的餐桌!”

貝兒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個地方,但是他已經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會回到首都來,會看到劇院,會遇見那些親愛的老朋友——他現(xiàn)在懂得怎樣珍惜他們的友情。這種幸福感在他的身體里歌唱著,回蕩著;也在他的身體外面歌唱著,回蕩著。年輕的幸福時代,充滿了希望的時代,處處都是陽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復,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復。但是,當他別離的日期迫近的時候,加布里爾太太卻感慨起來了。

“你是在走向偉大。你有誘惑力,因為你長得漂亮——這是你在我們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樣,非常自然——這更加強了你的誘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記不要像達格瑪爾皇后①那樣敏感,她喜歡在禮拜天用緞帶來束住她的綢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應該只為這點事就大驚小怪呀!我從來不像路克勒細亞②那樣難過!她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無邪的,這點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對于這件不幸的事情,你雖然年輕,你也完全懂得!她尖聲大叫,接著就把匕首取出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決不會做這種事情,你也決不會的,我們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們應該在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如此。將來你從事藝術工作的時候,你也會繼續(xù)是這樣。當我在報上讀到關于你的消息的時候,我將會多么高興??!也許你將來會到我們的這個小城市里來,作為羅蜜歐而登臺吧。不過我將不會再是奶媽了,我只能坐在正廳的前排來觀賞你!”

在別離的這一個星期里,太太忙著洗衣服和燙衣服,為的是好叫貝兒能夠穿一身干凈的衣服回家,像他來的時候一樣。她在他的那顆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結實的線,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為“紀念”的東西,但是她沒有得到。

加布里爾先生送給了他一本法文字典。這是他學習的時候經常用的一本書,加布里爾先生還在書邊的空白處親筆增補了許多新的東西。太太送給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會萎謝;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話作為題詞:UmgangmitFrauenistdasElementgutersitten。她把它譯成這樣一句話:

“與女子交往是學得良好禮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沒有寫一本叫做《浮士德》的書!”她說,“他要算是一個偉大的人,因為我讀不懂這本書!加布里爾也是這樣講的!”

馬德生送了他一張并不太壞的畫。這是他親手畫的;上面畫的是加布里爾先生吊在一個絞架上,手里還拿著一根樺木條。標題是:“把一個偉大的演員引向知識之路的第一個導師。”教長的兒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雙新拖鞋。這是牧師夫人親自縫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頭一年簡直沒有辦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寫的這樣的題詞:“作為一個傷心的朋友的紀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爾先生全家一直把貝兒送到車站。“我不能叫人說沒有‘惜別’就讓你離開了!”太太說,接著她就當場在車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覺得難為情!”她說,“只要一個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響起來了。小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聲喝彩,“小家伙們”也在旁邊助興,只有太太在一邊擦眼淚,一邊揮著手帕。加布里爾先生只說了一個字:Vale?、?/p>

村鎮(zhèn)和車站在旁邊飛過去了。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貝兒一樣快樂呢?他在想這個問題,他在贊美自己的幸運。他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金蘋果——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個金蘋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溝里獲得的那件幸運的東西,特別是他重新獲得的聲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識。他現(xiàn)在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內心里唱著愉快之歌。他費了很大的氣力控制住自己,沒有讓自己在車廂里高聲地唱出來。

首都的塔頂現(xiàn)出來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疖囬_進了車站。媽媽和祖母在等著接他。此外還有一個人:即原姓佛蘭生的霍夫太太。她現(xiàn)在全身裝訂得④整整齊齊,是宮廷“訂書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況壞還是境況好,從來不忘記她的朋友。她像媽媽和祖母一樣,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來!”她說。“他得待在家里為皇上的私人圖書館裝訂一部全集。你很幸運,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個爐邊的角落和一張安樂椅。每星期我請你到我家里來吃兩次飯。你將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媽媽和祖母幾乎可以說找不到機會和貝兒講一句話,但是她們望著他,同時她們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輛馬車開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們笑,但同時他們也哭起來。

“他成了一個多么可愛的人??!”祖母說。

“像他出門的時候一樣,他還有一個和善的面孔呢!”媽媽說。“將來他登上舞臺的時候,仍然會保留住這副面容!”

馬車在歌唱家的門口停下來。主人不在家。老傭人把門打開,領著貝兒到他房間里去。四周的墻上掛著許多作曲家的畫像;壁爐上放著一尊發(fā)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這個老頭兒的頭腦有些呆笨,但是卻非常忠誠可靠。他把寫字臺的抽屜以及掛衣服的鉤子都指給他看,同時還答應他說,愿意替他擦皮鞋。這時歌唱家回來了,熱烈地握著貝兒的手,表示歡迎。

“這就是整個的住所!”他說,“你住在這兒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樣??蛷d里的鋼琴你可以隨便使用。明天我們要聽一聽,看你的聲音究竟變得怎樣。這位是我們宮殿的看守人——我們的管家!”于是他就對這位老頭兒點點頭。“一切東西都整理了一番。為了歡迎你的來臨,壁爐上的卡爾·馬利亞·韋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骯臟得可怕。不過擺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韋伯;那是莫扎特。他是從哪里搬來的?”

“這是老韋伯呀!”傭人說,“我親自把他送到石膏師那兒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來的!”

“不過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韋伯的半身像呀!”

“請原諒,先生!"傭人說,“這是老韋伯呀,他只不過給洗擦了一番罷了!因為他上了一層白粉,所以主人就認不出來了!”

這只有那位石膏師可以證明——不過他從石膏師那里得知,韋伯已經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給他。但這跟放在壁爐上有什么分別呢?

在頭一天,貝兒并不需要演唱什么東西。不過當我們這位年輕的朋友來到客廳里的時候,他看見了鋼琴和在那上面攤開的《約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來;他的聲音像鈴鐺一樣地響亮。它里面有某種天真和誠懇的氣質,但同時又充滿了力量和豐滿。歌唱家一聽到,眼睛就濕潤了。

“應該這樣唱才對!”他說,“而且可以唱得比這還好一點?,F(xiàn)在我們把鋼琴蓋上吧,你應該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還得去看看媽媽和祖母!我已經答應過她們。”于是他就匆匆地走開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兒時的屋子上,墻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來,這簡直像一座用鉆石砌的宮殿。媽媽和祖母坐在頂樓上等他——這需要爬好長一段樓梯才能達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級,不一會就來到了門口。許多親吻和擁抱在等待著他。

這個小小的房間是非常清潔整齊的。那只老熊——火爐——和藏著他木馬時代的一些秘密寶藏的那個櫥柜仍然在原來的地方;墻上仍然掛著那三張熟識的人像:國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張黑紙剪出的“爸爸”的側影。媽媽說,這跟爸爸的側像是一模一樣,如果紙的顏色是白的和紅的,那還要更像他,因為他的面色就是那樣。他是一個可愛的人!而貝兒簡直就是他的一個縮影。

他們有許多話要談,有許多事情要講。他們將要吃碎豬頭肉凍⑤,同時霍夫太太也答應今晚要來看他們。

“不過這兩個老人——霍夫和佛蘭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結婚呢?”貝兒問。

“他們考慮這件事已經有好多年了!”媽媽說。“你當然知道,他已經結過婚。據說他干這樁事是為了要刺激佛蘭生小姐一下,因為她在得意的時候曾經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錢,但是老得夠瞧,而且還得拄著一對拐杖走路,雖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興。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說他是像故事中所講的那個人物,每個禮拜天把這位老太婆放在陽光里坐著,好讓我們的上帝看到她而記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驚奇。”

“佛蘭生小姐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待著。”祖母說。“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達到目的。不過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婦!”

正在這時候,霍夫太太走進來了。“我們正談起您,”祖母說。“我們正在談論著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報償。”

“是的,”霍夫太太說,“這沒有在年輕的時候實現(xiàn)。不過只要一個人的身體好,就永遠是年輕的。這是我的霍夫講的話——他有一種最可愛的想法。他說,我們是一部好的舊作品,裝訂成一冊書,而且在背面上還燙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個爐邊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個火爐是瓷磚砌的:晚間生起火來,第二天整天還是溫暖的。這真是舒服極了!這簡直是像在那個芭蕾舞《細爾茜之島》的場景里一樣。你們還記得我演細爾茜⑥嗎?”

“記得,那時你非??蓯?!”祖母說。“一個人的變化是多么大??!”她說這句話并沒有任何惡意,而對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著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豬頭肉凍。

第二天上午,貝兒到商人家里去拜訪。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時叫他在她身邊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在和她談話的時候,他對她表示衷心的感謝,因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過這件秘密太太還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說;“這不值得一談!”

當貝兒談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商人很生氣。“你完全弄錯了!”他說。他打斷了話題,接著就走開了。

費利克斯現(xiàn)在是一個大學生。他打算進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認為這是發(fā)瘋,”太太說,“我沒有什么意見。天老爺自然會有安排!”

費利克斯不在家,因為他正在劍術教師那里學習擊劍。

回到家來,貝兒說他是多么感謝這位商人,但是他卻不接受他的感謝。

“誰告訴你,他就是你所謂的恩人呢?”歌唱家問。

“我的媽媽和祖母講的!”貝兒回答說。

“這樣說來,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貝兒說。

“我知道。但是我不會讓你從我身上得知這件事的真相的。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每天早晨在家中練習歌唱一個鐘頭。”

①她是13世紀丹麥的一個有名的皇后。

②她是古羅馬傳說中一個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一個叫做塞斯都斯的男子見她美麗和忠誠,在一天晚上乘她不備的時候破壞了她的貞操。第二天早晨她因羞憤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莎士比亞曾把她的故事寫成一首長詩。英國17世紀的名演員海吾德(ThomasHeywood,?-1650?)也把這個故事寫成一個劇本。

③拉丁文,即“再會”的意思。

④原文是indbunden,即緊緊地穿上一大堆衣服,有暴發(fā)戶的氣派;但這個詞又當作“裝訂”講,與“訂書匠”有關系。

⑤北歐一般的窮苦人家都不吃正式晚飯,只吃一點茶和幾片面包夾肉凍。碎豬頭肉當然是最便宜的肉凍。

⑥細爾茜(Circe)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個女神。她住在愛伊亞島(Aeaea)上。當希臘的英雄奧德賽漂流到島上來的時候,她用藥酒款待他和他的部下,結果這些人都變成了豬。奧德賽身邊帶著一種草藥,可以避魔,所以他沒有變成豬。他和她在島上住了一年。島上的生活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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