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高三的第一天。
很普通的高三教室,鋪天蓋地的復(fù)習(xí)資料,刺鼻的風(fēng)油精和粘粘的汗液混合的空氣,在離講臺最近的位置,睡得一塌糊涂的我。
丫在那個早晨,用一支尖細(xì)的鉛筆,從后面戳醒了夢中的我。猛地睜開眼,轉(zhuǎn)過頭,看到戴著黑眼圈的丫,用左手在草稿紙上劃著圈:“額,兄弟。幫我撿一下筆!”
就這樣,我虛度掉了高三的第一個45分鐘,順帶著,認(rèn)識了丫。丫說她今后會在回憶錄里寫:“在那個天高云淡的早上,我正一邊思索做人的道理,一邊練習(xí)用左手轉(zhuǎn)筆。突然,我的晨光中性筆鬼使神差地飛離了它原來的軌道,砸到前排的一頭酣睡的豬背上,之后落到地上。我用腳勾了半天,沒有成功。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拿起一支鉛筆,用沒削的那頭戳了她一小下。豬依舊紋絲不動,可憐的孩子!天知道她昨天晚上加班加到什么時候!千萬般無奈之下,我換了有尖的那頭戳她。就是這一下,中華2B素描鉛筆的一次伸展運(yùn)動,造就了兩個偉人的傳奇友誼。”
我向來是個低調(diào)的伙計,估計自己成偉人的機(jī)會不大,可丫不同,在我們班,她絕對是那種很強(qiáng)的人。她會做那些奇怪的自然地理題,寫讓人眼前一亮的800字作文,讓那些整天埋頭啃書的好學(xué)生無理由地郁悶??墒?,她和我一樣,拿外語沒辦法。在試了很多諸如一個月做幾百道閱讀理解題一天記幾十個單詞的偏方而毫無起色之后,丫對外語徹底絕望了。她開始以請吃飯為誘惑,讓同樣外語很爛的我替她寫作業(yè)。經(jīng)常抄錯答案位置的我,讓外語老師找丫談話的頻率從一個月一次上升到一星期一次。丫受訓(xùn)的時候一臉虔誠,低著頭,偶爾抬頭看外語老師的眼睛。丫的眼睛很大,盯著外語老師的時候,給人一種頓悟的感覺。老師習(xí)慣性地在談話的最后溫柔地拍拍丫的肩膀:“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下回可別讓我失望啊!”這樣之后,丫會同樣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小琳子,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下回可別讓我失望??!”
嗯。上帝證明,我們都是好孩子。雖然,丫繼續(xù)在外語課上發(fā)呆和睡覺。雖然,我繼續(xù)坐在離講臺最近的地方,把丫的外語單選題答案抄錯位置。
事實證明,丫比我更愛睡覺。她很奢侈地睡掉了高三30%的外語課,將近一半的政治課和幾乎所有的課間。還會很無辜地解釋說那些課實在了無生趣,是她強(qiáng)迫不想睡過去的自己睡過去的。就像她也會在地理課和語文課上強(qiáng)迫想睡的自己醒著一樣。丫把這件事叫做驅(qū)魔,于是每回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抹風(fēng)油精,咬手指頭,用尖頭的鉛筆扎自己的腿,手法相當(dāng)殘忍。而在我看來,那些可愛的可恨的瞌睡蟲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投過降,且越戰(zhàn)越勇。我只能充分地尊重它們毫無章法的作息,即便是在月考的數(shù)學(xué)試卷面前,都只能用酣睡伺弄好那些醉生夢死的小蟲子。
高三的時間都被排得滿滿的,滿到了我們得擠時間去感慨和發(fā)呆??墒?,我們都在為能夠擠出來的時間活著。老些的人說:“生活總得有個盼頭。”那些隱約可現(xiàn)的自由和白日夢可能就是我們的盼頭吧。每天照例去食堂排老長的隊買米粉,為了多得到一點黃豆肉糜的佐料,對著食堂師傅永遠(yuǎn)板著的臉笑。丫會在我們倆的米粉里放上她媽媽捎過來的咸菜,和著高考前所有的郁悶吃掉。下午的課,我們逃掉自習(xí)。坐在閱覽室大大的窗子前,翻那些花花綠綠的雜志,看窗外飛過的鳥,猜著它們旅行的終點。體育課上,我們繞著學(xué)校400米的跑道走過了一圈又一圈。冬天的時候,丫縮著脖子搓著手走在風(fēng)里,告訴我她最想活在春秋戰(zhàn)國。為一個簡單的理由,愛或恨,生或死。周迅在歌里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更多的時候,我寧愿是,和丫,兩個土得掉渣的小人,手牽著手,在繁華落寞的大銀幕后,自娛自樂。一起傻笑,一起發(fā)呆,互相爭吵。
在睡掉了高三的五分之一后。丫突然跑過來對我說:“小琳子,我們不能這樣墮落下去了。從今天晚上開始背歷史吧。”
“背歷史?什么時候?”
“晚上。”
“哪?”
“宿舍樓梯那。”
“為什么是晚上,感覺好像在做賊。”
“做人要低調(diào)嘛,搞學(xué)習(xí)也一樣。”
“哦。你昨天歷史考試沒及格?”
“嗯。你也一樣吧?”
“知道還問!晚上出來一起背吧。”
我們的宿舍是一棟很長的六層樓,長到每一層都有一大排、20多間寢室。丫住在201,我住在301,不同的樓層同樣的位置。所以我經(jīng)常用拼命跺腳來吵醒睡在上鋪的丫,并在丫舉著掃帚紅著眼殺進(jìn)我們寢室的時候,裝作一臉天真。宿舍管理員田阿姨是一個大嗓子的中年婦女,有點兇,特別■,喜歡開寢室長會議打小報告享受做領(lǐng)導(dǎo)的感覺。她每天堅持在熄燈后叫上兩嗓子,然后仔細(xì)地查寢,鎖門。這樣復(fù)雜的過程之后。我們的夜生活才真正開始。
那天晚上。按照計劃,我在12點鐘的時候用腳連跺了5下地板,然后帶上手電筒和書跑到2樓的樓口等丫。丫光著腳拎著鞋從寢室里跑出來,看到我后眼里閃過一道興奮的光。四下張望了半天后走到我跟前,詭秘地說:“咱倆先吃點宵夜吧。”說完從書里變出一大袋子餅干和旺仔牛奶。很多東西都會引起人們對于往事的無限回憶,比如說老照片,日記本。而在我看來,旺仔牛奶和手電筒無疑會讓我一輩子記住有丫的高三。在那個晚上,只屬于兩個人的寂靜的夜,我們把歷史書塞在屁股底下,坐在冰涼的樓梯上,開始了我們的夜生活。
丫一邊嚼餅干一邊無比憧憬地感嘆道:“唉,真想做個男生。”
“男生不用半夜起來背歷史?”我笑。
“無所謂啦。至少,背完歷史,我們可以一起翻墻出去上通宵網(wǎng)。打魔獸打到天快亮。然后買一大袋包子一邊啃一邊翻進(jìn)來趕早操。還可以爬到房頂上唱許巍的歌,抽煙,喝酒,討論彼此喜歡的姑娘。沒事的時候,一大幫子兄弟出去打打群架,多好。”
“呵,等到我們都被學(xué)校踢了,就加入偉大的民工隊伍。去北京建奧運(yùn)村,去新疆撿棉花。為建設(shè)和諧的社會主義新中國努力奮斗。”
“然后,死在城里人的白眼里!”丫做了一個劉胡蘭就義的姿勢,“這真是生的光榮,死的偉大??!”
“那樣比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我問。
“不知道,可是現(xiàn)在這樣,讓我很難受。”丫努著嘴,貌似很痛苦。
我們很堅持地從三皇五帝背到了鴉片戰(zhàn)爭,從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背到了美蘇爭霸。每天坐在樓梯上,舉著我們唯一的家用電器,樂此不疲。丫甚至在背完歷史后回宿舍繼續(xù)窩在被子里看書,一本叫做《血色浪漫》的書。她很厲害地在夏天快要到來的季節(jié),把被子捂得密不透風(fēng)。經(jīng)過幾個晚上的奮戰(zhàn),丫在一個陽光分外明亮的早上,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腫著眼睛為我朗誦了那段被她奉為經(jīng)典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
“我的愛人,如果哪天我對她說要去當(dāng)乞丐,她會二話不說跟著我去要飯;如果哪天我對她說要去神農(nóng)架抓野人,她也會屁顛屁顛地跟著一塊去。等到我們都老了,走不動了,就坐在家鄉(xiāng)的草垛子上,為對方捉虱子。”
丫不由分說地愛上了那個人——目光冷峻、一臉壞笑的鐘躍民。
我卻很變態(tài)地對暴力狂充滿好感,喜歡兇巴巴的人。因為我相信,用拳頭來解決問題的人,心思都會很單純。他們眼里的世界,美好或骯臟,喜歡或厭惡,簡單分明。
不知道是誰給丫吹了枕邊風(fēng),說18歲之前不談戀愛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于是在17歲的尾巴上,丫充當(dāng)了一個十足的思婦:經(jīng)常抱著書在“野獸”出沒的操場邊上晃悠,像個獵人,等待上鉤的獵物。更確切地說,是等那個雙手插在半個月或是更久沒洗的牛仔褲袋里,歪著頭裝酷的“鐘躍民”。
在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天高云淡,香樟蓊綠,籃球場邊,抱著書的丫。一切都和偶像劇里的情節(jié)出奇的一致:三分未中,充當(dāng)愛情小天使的籃球砸中女生烏黑的長發(fā)。然后有小姑娘因為生氣而微紅的臉頰,陽光帥氣的校草慌張而羞澀的眼睛——像是一場有預(yù)謀的電影,完美,無懈可擊。
當(dāng)我正想給丫的浪漫小故事續(xù)上一個諸如:“從此,王子和公主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之類的結(jié)尾時,一個重物從天而降,壓在了我背上。身子動不了。我扭過頭??吹窖鞠裥≌f里寫的一樣淚流滿面:“蒼天啦!什么鬼日子!居然讓體育老師給砸了!”丫一邊揉著腦袋一邊齜牙咧嘴地擠出幾句話。人生就像一場戲,這話沒錯。
丫后來會經(jīng)常繪聲繪色眉飛色舞地給我講那天發(fā)生的事:矮而胖的體育老師如何發(fā)揮失常,籃外空心;籃球如何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打了個轉(zhuǎn)砸到丫的頭上;眼淚如何像決堤的洪水,不聽使喚地洶涌奔騰:動畫片里的星星如何一圈又一圈在腦子里飛。末了,還不忘對一臉悲天憫人表情的我補(bǔ)上:“小琳子,人生就像一場戲啊。你沒事的時候去那塊地方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哪天會被某個你鐘愛已久的暴力狂砸到。然后裝暈,等后話。”
或許,這真的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太懶的我更熱衷于養(yǎng)我的小寵物——那些可愛的瞌睡蟲。
丫在那個高三寫了很多東西。包括每個星期十幾頁的信,都會寄給一個叫楊的小伙子。我也在丫的煽動下,寫信給一個像丫一樣陪我做過夢的兄弟。每頁信紙都會用彩色鉛筆涂得滿滿的,再讓丫給我在信封上畫一頭小豬。由于信的原因,我和丫有了同樣的習(xí)慣:下早自習(xí)后狂奔到傳達(dá)室翻信。那是每天最快樂的開始。我們興奮而緊張地翻動那些剛從墨綠的郵袋里拿出來的信,希望看到熟悉的筆跡和名字。那些信有的會有碳素墨水淡淡的清香。有的會混著香味中性筆各種各樣的化學(xué)原料味。無一例外地,在高三的上百個早晨,它們都會令我迷戀而不能自拔。
我們在那些信里,看到過許多從北京上海某所貌似很輝煌的大學(xué)里寄過來的信,喘著粗氣的字生硬而驕傲地刺人眼。也有從廣州福建某個工廠里寄過來的,歪歪斜斜的字,縮在白色信封的一角。有一回,丫甚至翻到了一封寄給她曾經(jīng)瘋狂地喜歡過的男生的信,粉紅的信封里藏著不言而喻的小秘密。丫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感嘆了半天人世的無常多變。
楊的信,會讓丫看上去像一株生氣勃勃的植物。她收到信的時候,總是手舞足蹈,笑得沒心沒肺。迫不及待地撕開雪白的信封,滿臉陶醉地撇下我走掉。我甚至很想見見那個文字娟秀的男生,在丫的描述里像顧小北一樣干凈的小王子,他常在某個有陽光的午后,躲在教室的某個角落里,給丫寫溫暖如春的字。
看來,沒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有個互相惦記、心照不宣的好兄弟,丫的18歲依然會是件美好的事。比如在她生日那天,我們照樣可以去傳達(dá)室眼巴巴地翻信。比如那天,學(xué)校的梔子花開成了一大片,白得燦爛。廣播里有情調(diào)地放著何炅的《梔子花開》。
丫突然扯住翻信的我,小聲叫道:“看,好大一束向日葵,真拉風(fēng)??!”我扭過頭,一個小姑娘抱著一大束開得火熱的向日葵朝我們走過來。
站在我們面前,小姑娘摸了摸頭發(fā),不好意思地問丫:“嗯,請問高三310班在哪?”
“哦,我就是310班的啊。”丫的眼里明顯放著綠光。
“真巧?。】梢詭臀医幸幌履銈儼嘌締??這花是別人訂給她的。”
“???不會吧。”丫望望我,又看看送花的小姑娘,一臉茫然。
“就是她啦!”我竊笑,很八卦地把臉湊過去,漂亮的向日葵,裹上了米色的皺紋紙。一朵一朵,笑得燦爛。
“看什么啊?又不是給你的。”丫小女人地抱過那束花,簽收,跑到一邊,表情古怪。
其實我知道,花里面會有一張小卡片,上面會用彩色鉛筆寫著:
“今天丫18歲,在她生命的黃金時代,她有好多的夢想,她想愛,想吃,還想變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不管這些天馬行空的夢想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一一實現(xiàn),我都希望,丫永遠(yuǎn)都是那株向日葵。驕傲地昂首走在六月的陽光里。”
——兄弟:小琳子
丫蹲在一大片雪白的梔子花下,抱著大束的向日葵,眼淚噼里啪啦打在水泥地上。
我們的學(xué)校,建在沅江邊上,湘江的支流。在某一年發(fā)大水后,人們修了一條長長的防洪堤,并在堤上種下一大排的垂楊柳,任憑江水在堤外撒野。每年春末,柳絮就會在風(fēng)里死命地飄。這群白色的小妖精,飛過大堤,彌漫在學(xué)校的每一個角落,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讓剛從夢里醒過來的我誤以為睡得太多眼睛花掉了。第一次在丫的指揮下,膽顫心驚卻很順利地從學(xué)?;斐鰜?,我們就沿著大堤走了半個下午。丫在前面哼著歌,稻草把一樣扎起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白的柳絮。我只是走在丫的后面,看她胖胖的身子下那雙白色的帆布鞋,踏過青石板的路面,一路無語。
丫,有的時候,我會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年華靜好,你在,我在。梔子花會開,我們的青春,像柳絮一樣死命地飄在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