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肯定不單單是為了黑暗而存在的,因為光也生長在光明的時刻。比如白晝時大地上飛舞的陽光,它就是光明中的光明。當(dāng)然,大多的光是因了黑暗的存在而存在的,生長這樣光明的物品有:蠟燭、油燈、馬燈、電燈泡、燈籠、篝火等等。月亮和星星無疑也是生長在黑暗中的光明,但它們可能是無意識地生長的,所以對待黑暗的態(tài)度也相對寬容些。
我記憶最深的光,是燭光。上小學(xué)的時候,山村還沒有通電,就得用燭光撕裂長夜了。我最愛做的,就是剪燭花。蠟燭燃燒半小時左右,棉芯就會跳出猩紅的火花,如果不剪它,費蠟燭不說,它還會淌下串串燭淚,臟了蠟燭。我剪燭花,不像別人似的用剪刀,我用的是自己的手,將大拇指和二拇指并到一起,屏住氣息探進燭苗,尖銳的指甲蓋比剪刀還要鋒利,一截棉芯被飛快地掐折了,蠟燭的光焰又變得斯文了。我這樣做,從未把手燒著,不是我肉皮厚,而是做這一切眼疾手快,火還沒來得及舔舐我。燒剩的蠟燭癟著身子,但它們也不會被扔掉,女孩子們喜歡把它們攢到一起,用一個鐵皮盒盛了,坐到火爐上,溶化了它們,采來幾枝干樹枝,用手指蘸著滾燙的燭油捏蠟花。蠟花如梅花,看上去晶瑩璀璨,有喜歡粉色的,就在蠟燭中添上一截紅燭,溶化后捏出的蠟花就是粉紅色的了。在那個年代,誰家的柜子和窗欞里沒有插著幾枝蠟花呢!看來光的結(jié)束也不總是黑暗,通過另一種渠道,它們又會獲得明媚的新生。
光中最不令我喜歡的就是陽光了。往往我還沒有睡足呢,它就把窗戶照得雪亮了。夏天的時候,它會晃得你睜不開眼睛,讓人在強烈的光明中反倒有失明的感覺。不過我不討厭黃昏時刻的陽光,它們簡直就是從天堂播撒下來的一道道金線,讓大地透出輝煌。比較而言,月光是最不令人厭煩的了,也許有強大的黑暗作為映襯,它的光總是柔柔的,帶著股如煙似霧的飄渺氣息,給人帶來無邊的遐想和溫存的心境。好的月光質(zhì)感強烈,你覺得落到手上的仿佛不是光,而是綢帶,順手可以用來束頭發(fā)的。而且瀉在山山水水的月光也不像陽光那樣貧乏,月光使山變得清幽,讓水變得柔情,流水裹挾著月光向前,讓人覺得河面像根巨大的琴弦一樣燦爛,清風(fēng)輕輕撫過,它就會發(fā)出悠揚的樂聲。
馬燈和油燈,因為有了玻璃燈罩作為襯托,其性質(zhì)有點像后來的電燈了。很奇怪,我印象中使馬燈的都是些老氣橫秋的更倌和馬夫,他們提著它,要么去給牲口喂夜草,要么去檢查門閂是否閂上了。而掌著油燈的人呢,又多數(shù)是年老的婦人,她們守著油燈納鞋底或者是補衣裳,油燈那如豆的火苗一聳一聳的,映著她們花白的頭發(fā)和衰老平和的面龐。所以我覺得馬燈和油燈與棺材前的長明燈密切相關(guān),因為使著這兩種燈的人,離點長明燈的日子是不遠的了。
有了光,而又有了形形色色的天上和人間的事物,就有了影子。云和青山有影子,它們的影子往往是投映在水面上了;樹、房屋、牲畜、籬笆、人、花朵與飛鳥,都會產(chǎn)生影子。有些影子是好看的,如月光下被清風(fēng)搖曳的樹影,黃昏時水面漂泊的夕陽的影子以及燭光中小花貓躡手躡腳偷食兒的影子。我印象最深的影子,是燭光反射到墻面的影子,它們有桌子的影子,有花瓶的影子,有插在柜角的雞毛撣子的影子,也有人影。這些上了墻的影子隨著光的變幻而變幻著,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忽而長了,忽而又短了,讓人覺得影子畢竟是影子,一從實物中脫離出來,它就走了樣了。
在光與影的回憶中,有一把小提琴的影子會浮現(xiàn)出來。我家的墻壁上掛著一把小提琴,只有父親能讓它歌唱。它的旋律響起來的時候,即使在陰郁的天氣中,你仍能感受到光明。琴聲能流淌出光明,這樣的光明能照亮人荒蕪的心,可是這種光明是看不到影子的。
生活的富足,使馬燈、油燈漸次別我們而去了,燭臺也只成了一種時髦的展覽了。當(dāng)我們踏著繁華街市中越來越絢麗的霓虹燈的燈影歸家,為再也找不見舊時燈影的痕跡而發(fā)出一聲嘆息的時候,那些燈影斑駁的往事,注定會在午夜夢回時幽幽地呈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