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74年或1975年,“文革”進入后期,生活在越來越深的壓抑和平庸里,一成不變地繼續(xù)著。我在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去打籃球,上化學或者物理課時在操場上游蕩,無拘無束。然而課堂讓我感到厭倦之后,我又開始厭倦自己的自由了,我感到了無聊,我不知道如何打發(fā)日子。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音樂,準確的說法是我發(fā)現(xiàn)了簡譜,于是在像數(shù)學課一樣無聊的音樂課里,我獲得了生活的樂趣,激情回來了,我開始作曲了。
應該說,我并不是被音樂迷住了,我在音樂課上學唱的都是我已經(jīng)聽了十來年的歌,從《東方紅》到革命現(xiàn)代京劇,我熟悉了那些旋律里的每一個角落,我甚至都能夠看見里面的灰塵和陽光照耀著的情景,它們不會吸引我,只會讓我感到頭疼??墒怯幸惶?,我突然被簡譜控制住了,仿佛里面伸出來一只手,緊緊抓住了我的目光。
當然,這是在上音樂課的時候,音樂老師在黑板前彈奏著風琴,其實沒有幾個學生會去注意他,音樂課也和其他課一樣,整個教室就像是廟會,有學生在進進出出,另外一些學生不是坐在桌子上,就是背對著黑板與后排的同學聊天。就是在這樣的情景里面,我被簡譜迷住了,而不是被音樂迷住。
我絲毫沒有去學習這些簡譜的想法,直接就是利用它們的形狀開始了我的音樂寫作,這肯定是我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音樂寫作。我記得我曾經(jīng)將魯迅的《狂人日記》譜寫成音樂,我的做法是先將魯迅的作品抄寫在一本新的作業(yè)簿上,然后將簡譜里的各種音符胡亂寫在上面,我差不多寫下了這個世界上最長的一首歌,而且是一首無人能夠演奏、也無人有幸聆聽的歌。這項工程消耗了我?guī)滋斓臒崆?,接下去我又將語文課本里其他的一些內(nèi)容也打發(fā)進了音樂的簡譜,我在那個時期的巔峰之作是將數(shù)學方程式和化學反應也都譜寫成了歌曲。然后,那本作業(yè)簿寫滿了,我也寫累了。這時候我對音樂的簡譜仍然是一無所知,雖然我已經(jīng)暗暗擁有了整整一本作業(yè)簿的音樂作品,而且為此自豪,可是我朝著音樂的方向沒有跨出半步,我不知道自己胡亂寫上去的樂譜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聲音,只是覺得看上去很像是一首歌,我就完全心滿意足了。
此后,差不多有18年的時間,我不再關(guān)心音樂,只是偶爾在街頭站立一會兒,聽上一段正在流行的歌曲,或者是經(jīng)過某個舞廳時,順便聽聽里面的舞曲。1983年,我開始了第二次的創(chuàng)作,當然這一次沒有使用簡譜,而是語言,我像一個作家那樣地寫作了,然后像一個作家那樣地發(fā)表和出版自己的寫作,并且以此為生。
在我15歲的時候,音樂以簡譜的方式迷惑了我,到我33歲那一年,音樂真的來到了。我心想:是生活給了我音樂。生活首先要求我給自己買一套音響,那是在1993年的冬天,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缺少一套音響,幾天以后,我就將自己組合的音響搬回家。那是由美國的音箱和英國的功放以及飛利浦的CD機組織起來的,卡座是日本的,這套像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的音響就這樣進駐我的生活了。
接著,CD唱片源源不斷地來到了,在短短半年的時間里,我買進了差不多有400張的CD。我的朋友朱偉是
對別人述說自己,這是一種天性;因此,認真對待別人向你述說他自己的事,這是一種教養(yǎng)。我購買CD的指導老師,那時候他剛離開《人民文學》,去三聯(lián)書店主編《愛樂》雜志,他幾乎熟悉北京所有的唱片商店,而且精通唱片的品質(zhì)。我最早買下的20來張CD就是他的作為。那是在北新橋的一家唱片店,他沿著柜臺走過去,查看著版本不同的CD,我跟在他的身后,他不斷地從柜子上抽出CD遞給我,走了一圈后,他回頭看看我手里捧著的一堆CD問我:“今天差不多了吧?”我說:“差不多了。”然后,我就去付了錢。
我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迅猛地熱愛上音樂,本來我只是想附庸風雅,讓音響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然后在朋友們談論馬勒的時候,我也可以湊上去議論一下肖邦,或者用那些模棱兩可的詞語說上幾句卡拉揚。然而音樂一下子就讓我感受到了愛的力量,像熾熱的陽光和涼爽的月光,或者像暴風雨似的來到了我的內(nèi)心,我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內(nèi)心其實總是敞開著的,如同敞開的土地,愿意接受陽光和月光的照耀,愿意接受風雪的降臨,接受一切所能抵達的事物,讓它們都滲透進來,而且消化它們。
音樂的歷史深不可測,如同無邊無際的深淵,只有去聆聽,才能知道它的豐厚,才會意識到它的邊界是不存在的。在那些已經(jīng)家喻戶曉的作者和作品的后面,存在著星空一樣浩瀚的旋律和節(jié)奏,等待著我們?nèi)ズ退鼈兿嘤?,讓我們意識到在那些最響亮的名字的后面,還有一些害羞的和傷感的名字,這些名字所代表的音樂同樣經(jīng)久不衰。
然后,音樂開始影響我的寫作了,確切的說法是我注意到了音樂的敘述,我開始思考巴托克的方法和梅西安的方法,在他們的作品里,我可以更為直接地去理解藝術(shù)的民間性和現(xiàn)代性,接著一路向前,抵達時間的深處,路過貝多芬和莫扎特,路過亨德爾和蒙特威爾弟,來到了巴赫的門口。從巴赫開始,我的理解又走了回來。
多少年過去了,巴赫仍然生機勃勃,他成為了巴洛克時代的驕傲,也成為了所有時代的驕傲。
此后不久,我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第一樂章里聽到了敘述中“輕”的力量,那個著名的侵略插部,侵略者的腳步在小鼓中以175次的重復壓迫著我的內(nèi)心,音樂在恐怖和反抗、絕望和戰(zhàn)爭、壓抑和釋放中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巨大和懾人感官。我第一次聆聽的時刻,不斷地問自己:怎么結(jié)束?怎么來結(jié)束這個力量無窮的音樂插部?最后的時刻我被震撼了,肖斯塔科維奇讓一個尖銳的抒情小調(diào)結(jié)束了這個巨大可怕的插部。那一小段抒情的弦樂輕輕地飄向了空曠之中,這是我聽到過的最有力量的敘述。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覆蓋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節(jié)奏。其實文學的敘述也同樣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暫和安詳?shù)臄⑹鰧霈F(xiàn)更加有力的震撼。有時候,我會突然懷念起自己15歲時的作品,那些寫滿了一本作業(yè)簿的混亂的簡譜,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丟掉了它,它的消失會讓我偶爾喚起一些傷感。我在過去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是因為我不知道失去的重要,我心想在今后的生活里仍會如此。如果那本作業(yè)簿還存在的話,我希望有一天能夠獲得演奏,那將是什么樣的聲音?胡亂的節(jié)拍,隨心所欲的音符,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會有過渡,就像山峰沒有坡度直接進入峽谷一樣。我可能將這個世界上最沒有理由在一起的音節(jié)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來,我相信那將是最令人不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