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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太

阿太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這是第一次看見阿太殺雞時我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阿太是奶奶的媽媽,自我有記憶開始,阿太已經(jīng)是滿臉皺紋,容顏只是依稀可辨,很大的時候我才從奶奶那里看到阿太的照片,泛黃的照片看得出阿太年輕時是個美麗的姑娘。那個年代,阿太能留下自己動人的照片,我疑惑的問奶奶阿太是不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奶奶嘆了口氣:“小姐,地主家的小姐。”

我起初并不喜歡阿太,不喜歡她走路的姿勢,一雙三寸小腳吃力的跨步,讓人看著很是揪心。如若這樣,阿太在別人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時應(yīng)該感激并接受幫助,然而阿太卻從不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協(xié)助,就算接受了幫助也絕對不會去感謝。我不解就算是小姐也貧窮了幾十年的阿太為何還是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然而看法的轉(zhuǎn)變有時只要一個瞬間。

那天清早,初起床走出門,看見霧蒙蒙的井邊一個小腳女人吃力的抓著一只雞,也許阿太是真的老了,手上的雞拼命的掙扎,阿太不好下手。這時她看見了我,吆喝“丫頭!過來!”我跑過去,接住了阿太遞給我的雞,那是只很肥很肥的老母雞,我抱著它像抱這個嬰兒。“一只手抓脖子,一只手抓腳,你這么抱我還怎么下刀?”阿太不緊不慢的說出這句話,我卻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于是雙手顫抖著按照她的意思做。母雞在我手里沒有掙扎,阿太割開母雞脖子的一剎那母雞垂死掙扎了幾秒,就再也沒有了生命的氣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消逝只需僅僅幾秒鐘。不知為何我對心狠手辣的阿太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敬畏。后來阿太問過我,母雞掙扎的時候哪來的勇氣手抓緊它不放,在她看來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應(yīng)該十分膽小,這些都是后話了。那一年,我五歲。

漸漸長大后,上學成了我不得不離開家鄉(xiāng),和阿太分別的緣由。幼兒園在很多地方還被稱作幼稚園。第一天去幼兒園,看著一群女孩子哭哭啼啼不愿意和媽媽分別,抱著洋娃娃哭泣,對著洋娃娃說話,腦海里浮現(xiàn)出阿太冷冽的表情和一聲沒有感情的“幼稚”。與母親告別,認真聽老師講課,午睡不發(fā)出聲音,我被老師表揚懂事,在她把小紅花貼向我額頭時,腦海里那張阿太冷冽的臉突然變得慈祥。那一刻,我漸漸理解阿太為何從不奢求他人幫助。如同那些離開母親的小女孩,抱著洋娃娃哭泣終是無濟于事,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朋友,親人也終有一天會離開你,就算沒有了他們,沒有了他們的幫助,你也必須堅強的獨自活下去。

幼兒園畢業(yè)那年暑假,接到奶奶的電話,我不得不趕回老家。聽說阿太快不行了,一直想再看我一眼。

**先生是個很有學問的人,第一次見先生,他穿著暗藍色的長衫。我讓鐘叔幫我去請先生給我做私塾先生,可是先生拒絕了,幾次三番后,鐘叔也勸我就罷了,折騰也沒個結(jié)果。不甘心的我苦苦請求了很久,爹終于同意我轉(zhuǎn)去學堂讀書。認認真真的聽每堂課,認認真真的看先生寫的每個字,先生時常會對我點點頭。不久后我生辰那天,在所有女同學的推搡下,終于紅著臉把寫寫改改很多次的信悄悄先生的公文包里。次日先生只和我說了一句話,那以后先生便離開了學堂,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當時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么,后來回想起來,也許果真是我錯了。那天先生只和我說了一句話:勿施于人。

父親匆匆忙忙把我送回老家,直奔向阿太的房間,卻不見阿太的人影。在頭腦一片空白后,身后傳來阿太的聲音:我沒死。就當是虛驚一場,阿太的確完好的站在我的面前,目光還是那樣的高不可攀,仿佛我對她的關(guān)心是一種錯誤。阿太的確突然病倒,也的確幾天躺在床上不說一句話,做所有人看來阿太都是時日不多,然后久久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氣只是為了等一個人,長輩們很快便想到我??墒前⑻珔s在我回來的那天早晨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正常的起床打井水,在很多人詫異的眼神下,阿太冷淡的說了一遍又一遍:我沒死

**那天娘被人帶出去,回來的時候眼睛紅著,摸著我的頭發(fā)說:丫頭,這都是命。第二天早上娘就被人從河里撈上來,娘死了,她跳進河里死了。沒過多久,學堂里的學生一個一個變得疏遠我。我被她們推進河里冷的哆嗦,幸運的是,我又看見了先生。先生拉我起來問我怎么被欺負不知道跑,我沒說話,先生嘆口氣,突然認真的看著我問我:我要走了,你可愿意等我?

回到上海后,我進了小學,快樂的時光都是短暫的,時長五年之久的小學轉(zhuǎn)眼要畢業(yè)了。那日大家一同寫告別母校的作文,上交后,老師把我叫去辦公室,“你的作文寫得很好,想把它作為材料在畢業(yè)典禮上朗讀”我欣喜的點頭,然而她卻又說:“我準備讓邱堯來讀,她經(jīng)常上臺撐得住場面。”這句話讓我沒有任何反駁的權(quán)利,我很想質(zhì)問: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叫我來辦公室只是為了告訴我,我的作文將要被冠上別人的名字?可是我沒有問,點點頭說,好。

畢業(yè)典禮上,她讀著我的文章,看似經(jīng)歷了我的故事,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憋屈的淚水止不住的流,在別人看來,那是女孩子即將畢業(yè)舍不得母校,依依不舍而落淚。

回家的路上,一路擦干眼淚,感謝當時的自己沒有在辦公室與老師翻臉,老師本就是對的,也許我上臺演講,會發(fā)抖會怯場,這么莊嚴的典禮一定要把班級最好的一面獻給所有人。也許很久很久以后,也不會有人再記得畢業(yè)典禮上發(fā)言的那個叫邱堯的女孩子,但是能肯定的是,很久很久以后絕對不會有人再記得我,也不會有人知道演講詞里的故事出于誰筆,但是只要慢慢的文字已經(jīng)被認可,那已經(jīng)是對文字最好的褒獎。人應(yīng)該學會滿足,有些事也許真的不用去解釋,就像阿太的那句冷淡的:我沒死。已經(jīng)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先生走了,去哪兒了,大概很遠的地方吧,他沒有告訴我,我便也沒問??墒遣痪煤?,出了一件大事,我不得不違背與先生的約定。后院在某天夜里突然失火,鐘叔和爹把火撲滅后,爹撲通一聲跪在鐘叔面前:“老鐘,這么多年,只有你還留到最后,求求你,求求你把丫頭帶走吧,求求你。”鐘叔扶起地上的爹,然后問我:“你肯嫁給水生嗎?”父親老淚縱橫的臉,讓我沒有任何拒絕的借口,我點頭。我就這樣被鐘叔帶走了,也就這樣嫁給了鐘叔的兒子水生,也就在這樣的不久以后聽說爹被人帶走,聽說爹和娘一樣永遠的離開了。

**水生是個肯吃苦的人,也不舍得讓我干活,時常傻傻的問我他的名字怎么寫,他爹鐘服川的名字怎么寫還有他娘的名字,水生是個老實人。這也是上天對我的厚愛了吧,若不是水生,我恐怕早就死了。以前的大院被燒了,我從衣食無憂變成了手上開始長老繭的普通女人,水生家分到了三畝田,日子漸漸好過了。平淡的日子里,我時常會想起先生,想起先生的話:你可愿意等我?就這樣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我和水生有了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孩子,第三個孩子……

初二那年的冬天,我靠著阿太的肩膀問她:“阿太,上次他們說你不行了一直咽不下一口氣是在等我嗎?”“不。”阿太回答的很果斷,“我在等先生。”“先生是誰?”“是阿太活下去的念頭。”“阿太喜歡先生?”“怎么說話?沒大沒小。”“那,阿太,你,和太爺有愛情嗎?”“沒有。”阿太的回答意料之外的平靜。“為什么嫁給太爺,不嫁給先生?”阿太不說話了,細著眼睛看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巒,稍稍動了一下嘴唇,我沒聽清她說了什么,也不想問了,只是陪著她一起看著遠處的群山,阿太以前經(jīng)歷過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心里有個盼頭,老人就滿足了吧。

**先生再沒有回來,也許不會再回來了。我時常問水生:“勿施于人是什么意思?”水生憨厚的笑笑:“我的媳婦誒,我都不識字啊,啥勿施于人的字怎么寫我都不知道。”也許水生知道我的心里一直藏著一個先生,但是水生從來沒有提過,我嫌棄過水生大老粗,有時沒法和他好好說話,稍微有學問的詞水生就什么都聽不懂了??墒俏疫@條命都是水生救的,我有什么資格去嫌棄水生。日復(fù)一日,子輩們都長大成人;年復(fù)一年,我到了做奶奶的年紀。我深刻的意識到我老了,水生早一步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我不愛和孫輩們說話,有時他們說的我根本聽不懂,有時看不慣嬌嬌滴滴的女孩子害怕小蟲子。

**那天是水生的生辰,縱使人不在了,我也想給他殺只雞,去墳頭給他倒杯酒,我不喜歡在祭日干這些事,太過悲涼。人老力不從心,我抓不住那只雞,遠處看見一個姑娘直直的看著我,是大女兒水仙的孫女,我吆喝她過來幫我抓著那只雞,她走進,我就后悔了,瘦小的黃毛丫頭大概連螞蟻都捏不死,讓她抓著雞,她倒好,把雞當寶,抱在手里。讓她一手抓著雞脖子一手住著雞的腿。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是我小看了這丫頭,她膽兒大得很。下刀后,雞死命掙扎,丫頭竟然都不放手,和我真是有幾分神似,我喜歡這個小丫頭,很干凈,讓很看著踏實。

初三臨近中考接到奶奶的電話,阿太不行了。的確,阿太這次大概是真的不行了,阿太真的老了。父親和我說:“回去嗎?要中考了……”我搖搖頭,“阿太,不是在等我,上次也是,這次也是,不是在等我。”父親點點頭:“那好,那就別回去了吧。”做著一道又一道題目,我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就像當初母親總說有人在叫她,不久后,母親的爺爺就去世了,我的的確確聽到了阿太的聲音,眼眶莫名紅了,“爸,我想回去,我想看看阿太。”父親詫異的看著我,還是點點頭,“好,明天周五,明天你放學我們回去吧。”事情總是突然的,次日早晨就到消息,阿太,走了。我終是沒能見阿太最后一面。

**早就一生老骨頭了,早就該隨著水生去了,不服老,又不得不服老,我好像快死了。一直到死,恐怕都等不到先生了。我還能活多久,這次那丫頭還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沖來看我,笨丫頭,我哪里是在等先生,確切的說,是我也以為我在臨死最后會想著先生,可是,潛移默化里,總是會想起你,臨死前的最后一剎那我的的確確是在等你啊傻丫頭,阿太最舍不得的,是你,上次阿太就該死了,從閻王手里偷回一條命,這次,不會那么幸運了??峙碌炔坏侥懔?,恐怕你不會來了,阿太走了,你要好好的。

霧蒙蒙的清晨,那個記憶深處的老婦人,一手抓著雞,一手舉著刀。我終是沒能再見你最后一面。

你可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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