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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至玄孫

祖母出生在一個小鎮(zhèn)的望族。三代同堂,零零總總算起來的十幾口人住在一個沿河的宅子里。

高祖父是個很威嚴的老人。他信奉著封建禮教余留下來的事物,每年除夕夜守歲的時候都會把全家人召集在正廳里。他和高祖母在供奉著觀音像的桌旁正襟危坐。等待兒女子孫們挨個兒上前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身為曾孫的祖母每次都是最后行禮的。不及膝高的她被大人領到軟墊前,跪下,磕頭,起身,再跪下。如是循環(huán)。

“那是孝道。”躺在藤椅上的祖母似嘆非嘆地對我說。她瞇眼望著太陽,像是在回憶著那些陳年往事。

三叩九拜。一曰稽首,二曰頓首,三曰空首,四曰振動,五曰吉拜,六曰兇拜,七曰奇拜,八曰褒拜,九曰肅拜。

無論如何,這都是件嚴肅的事情。每每過年,祖母記住的不是朱漆大門上兇神惡煞的年畫,不是滿桌的美味年菜,也不是新添的絹綢外衣。記得最深的,是那叩了再叩、拜了又拜的動作。

行完禮后小輩都要念一段祝詞。

一來討個過年的好彩頭,二來好的祝詞是可以換來獎賞的。但相對的,若是說錯了話。表面上旁的長輩過來打個哈哈糊弄過去,實則當晚回房休息之后是要受到父母責罰的。

祖母大概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次,她背錯了祝詞,明明的吉祥話硬是犯了忌諱。四下噤聲時她才停下,但為時已晚。

坐在高高的紅木椅上的高祖父放下了笑容,臉色鐵青。但臉色最為難看的應該是她的父親,這讓倉皇轉頭的祖母收回了原本求助的目光。

那一晚,竹板敲在掌心的感覺直到很久以后也揮之不去。這大概算是一個孩子心頭的陰霾。

“那是孝道啊。”這一次我聽清了,祖母的確是在嘆息,“百善孝為先,這是注定的。”

百善孝為先,長者定為尊。孩提時代日日成誦的《三字經》里都強調再三。

后來,年月蹁躚,小小的女孩漸漸長大,最后變得亭亭玉立。但,前提是除卻腦后那一塊猙獰的疤痕。

祖母幼時貪玩,在廚房嬉鬧撞倒了煤爐。爐上的水壺滾落,滾燙的開水飛濺到了她的背后……

從那以后,祖母失去了她那一頭濃密的長發(fā)。

可惜了這么好的一個姑娘,身上竟然有這樣一道難看的疤。幾乎人人都會這么說。

因為那道永遠的傷疤,原本的定下娃娃親的人家毀了約。假情假意地說了一堆的好話,鋪墊良久才說出正題。高祖父氣得摔碎了茶盞,對方一個勁地陪著笑臉,最后連收回禮金的事情都不敢再提。

上門提親的人再沒有了。十六七歲是女孩子的花季,過了這年歲想要嫁出去便是一件難事了。那時的長輩們都堅信這一點。

于是,祖母十七歲的那一年下嫁給了未曾謀面的祖父。婚禮即便簡單,儀式禮數還是樣樣周全的。拜天拜地拜父母,但最重要的還是向高祖父磕頭。

一如小時候,三叩九拜。只是這一次不用再念拗口難記的祝詞,不用因為短手短腳而在磕頭時失了平衡。

喜秤挑起大紅喜帕前,祖父和祖母誰都沒有見過誰。真不知道祖母在喜帕被揭開的那刻是什么樣的心情。會不會向上天祈禱著自己即將相伴一生的人至少要長得眉眼端正?

大概揭蓋頭的祖父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吧。

他們之間臉面都沒有見過,何況那所謂的感情?

沒有感情的兩個人怎么可以在一起呢?

“因為那是長輩們安排的婚事,父命難為。”祖母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說。

此時的祖父祖母都已經老得只剩下回憶了。甚至,年老了的祖父會同自己的玄孫爭搶一個包子。他沒有高祖父的威嚴,自然,也不會講究那三叩九拜的禮節(jié)。

“乖,讓著太公。他是長輩。”我哄著年幼的小侄兒,將那個包子遞給了祖父。轉眼間,祖父喜笑顏開的模樣像是個孩子一樣幸福。

瞬間的恍惚,我突然回想起了小時候朗朗上口的三字詩文。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孫,自子孫,至玄曾,乃九族……

代代傳承,高祖至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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