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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頌

沒有外公的日子里,老屋前的小河還在流淌。只是越流越緩,越躺越慢。小河旁的桃花還在淺開。只是越開越少,越養(yǎng)越稀。桃樹下的木凳在日曬雨淋后依然靜默著等待著。只是再也沒有人會想起去坐一坐了。

小河、桃樹、木凳。都是外公的寶物,是任何人不能褻瀆的逆鱗。小河、桃樹、木凳,是童年最深刻記憶的存在。記憶里,外公常常會一個人坐在木凳上對著天空說話。說毛主席、講革命與戰(zhàn)爭、?a href='http:///ht/fumuzuowen/' target='_blank'>父母鐨驢擰⒙坌律緇?。但那时我什么都矚g恢勞夤臀頤遣惶謊?。宛Q鷗嫠呶遙夤鄖昂芾骱?,但厉害的人往往峨H槍露賴摹6夤露潰褪撬臀頤遣灰謊腦頡:罄?,外公教粛埶我基本识字簷E樗?。外公藫他当你没能好好教育我妈妈,所翼嵵哉洩好好綕?a href='http:///ht/dushuzuowen/' target='_blank'>讀書做人??粗瑒拥墓P尖,撥動算盤的動作神情,我想起了外婆的話。那是天真的我以為,外公現(xiàn)在也很厲害,而且不孤獨,因為有我們。

直到過年的時候,一大家子人都團聚在外公外婆的屋子里。大人小孩十多人是坐不下一個桌子的,于是外公獨自坐在了一邊的桌子上。一個人、一杯小酒、幾碟小菜,自個兒說著話。我的疑惑在大人們年復一年的談笑聲中被抹平,我慢慢開始習慣一位獨自飲酒的老人。老人這一坐就是近十年。偶爾,我會提議添把椅子大家擠一擠,長輩們卻說,他們要談生意,外公習慣了一個人喝酒說話,不好打擾。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是他們無法理解外公在說什么。他們以前不懂,以后也不會懂。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桃花一天一天的開,魚兒一天一天的游。一切都一如既往,可是,外公卻病了。食道癌,晚期。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死亡二字,是在得知外公做完手術(shù)再次復發(fā)的那天下午,趕到醫(yī)院,外公躺在病床上,笑著說,要好好學習。手指掐進手腕,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剛想開口答應,卻只能發(fā)出顫抖的單音。

外公是在冬天去世的,那年冬天特別冷,我裹著棉襖,穿著羽絨服,還是覺得冷。大概是把一輩子的淚流盡了,那年冬天,是在高燒中度過的。

冬去春來,新的一年,物是人非。沒有外公的獅子里,小河還在流淌、桃花還在淺開、木凳依然干凈,那是因為外婆每天打點著。外婆讀的書不多,當年嫁過來的時外公一家只有外公一個人喜歡她。外婆喜歡唱歌,外公便安靜地在一旁聽著,外公喜歡喝酒,外婆就給他倒上一小杯兩人坐著聊天。轟轟烈烈的感情到現(xiàn)在平平淡淡再到如今孑然一身。沒有外公的日子里,外婆一天天的陷入寡言之中。偶爾輕聲說一些難以理解的話,一開始長輩們都會關(guān)切地詢問,慢慢的,也都不問了。外婆常常一個人坐在木凳上對著天空說話,老人是相信有天堂的,他們的故事讓我想起“涸澈之鮒”的故事,一條魚死后,另一條魚一定會分外孤獨。也許有一天,二老會化成河邊的兩顆桃樹,開始又一輪的相濡以沫。

一輩子真的挺短的,在有限的時間多陪陪親人,便是最好的回報。

寒假,去了外婆家,下車后并未同父母一起進屋,而是走進了熟悉的院子。半年沒見,桃樹只剩下枯瘦的枝干,魚兒也不見了蹤影,木凳也是好久沒打理過的模樣。心里有些失落,揉了揉酸疼的眼,默默無聲地走進了屋??蛷d里,曾經(jīng)喜慶的圓桌也沒有了,變成了一張張干凈的方桌。爸爸媽媽坐在一邊,外婆坐在對面,遠處還有一張方桌,只是沒有了酒,以及那位飲酒的老人。我進來的時候,外婆正把香噴噴的紅燒魚往桌上端。媽媽笑著打趣說,這魚看著可真面生,不是家養(yǎng)的吧?很稀松的場景,卻讓我的心情跌至谷底。實在沒有胃口,便以困為借口一個人回房休息去了??赡苷娴氖抢哿?,鞋子外套都懶得脫,被子也沒有鋪開,就這么沉沉地睡著了。

人在很累很累的時候,會做夢,做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夢,科學稱之為幻象,哲學稱為唯心主義。我不懂什么唯心主義,我只知道我夢見了外公。我夢見,外公坐在有些臟亂的木凳上看書,可是他看不清字,拿老花鏡的時候不慎將眼睛打落河中,我慌忙走下石階想要找回眼鏡,眼鏡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外公說,可能被魚帶走了吧??墒牵覅s看不到一條魚。我夢到,外公的酒杯里沒有酒了,我飛奔著拿起剛開封的酒想要為外公倒酒,轉(zhuǎn)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圓桌變成了方桌,我問,外公在哪里?我要給他倒酒。不知何人回答我,你外公就坐在那邊的圓桌上啊??墒牵艺冶榱思依锏拿恳粋€角落,都沒有找到圓桌的一絲蹤影。

從夢中醒來時,大約是下午四五點。窗外的太陽早已落山。“你醒了啊,餓不餓?外婆煮了粥,要不要喝一點?”夢里如潮涌般的畫面瞬時全然消散。就好似一抹暖陽照亮了心里最冰冷的角落。

外婆……我張嘴,輕微的頭痛和混亂的思緒使我只能喊出十多年最熟悉無需思考的稱呼。“是不是凍著了?你看你,衣服鞋子都不脫,被子也不蓋,著涼了怎么辦”,外婆鋪開被子,“快快,鉆被子里去。”我一邊聽話地脫掉衣服鞋子,一邊乖乖地鉆進被子里,安靜地看著外婆給我掖好被角。“外婆……”“怎么啦?有什么心事?和外婆說說。”“外婆,我夢到外公了。”“你想他了嗎?”“外婆,你想外公嗎?”外婆輕拍我被子的手頓了頓,許久沒有回答。“外婆,我想聽你唱歌,聽你唱《珊瑚頌》”“外婆今天就不唱歌了。住在醫(yī)院的時候,你外公念叨最多的就是你。你外公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的時候,告訴我,家里的那兩顆桃樹砍掉吧,魚兒放生吧,木凳也拆掉吧,外孫女看了怕是會傷心。他說,他不想讓外孫女傷心。他說,外孫女喜歡吃刺少肉多的魚,喜歡吃甜甜的大蟠桃,以后沒有了,記得多買一些備著。他說,外孫女要做的事很多,不應該為了我傷心。你看,外公不希望成為你的遺憾。肚子餓不餓?外婆做了粥,喝一點吧!“

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喝了滿滿兩碗的粥,困意全沒了,整個人都是暖暖的。臨走前,我再一次經(jīng)過庭院,竟看見桃樹枯瘦的枝干上長了一株小苗兒。驚喜地想要去觸碰的時候,聽到有水波跳躍的聲音,木凳上的枯葉被風吹到了地上。遠遠地,聽到了外婆邊洗碗邊哼著《珊瑚頌》,媽媽在遠處呼喚著我的名字,我一邊應著一邊離開。

花兒,請你慢慢開;魚兒,請你慢慢游;外婆,請你慢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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