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平庸：誰能？誰敢？誰會？

下面為2011年江蘇省高考語文試卷作文題(70分)：

不避平凡，不可平庸。為人不可平庸，平庸則無創(chuàng)造，無發(fā)展，無上進;處事不可平庸，因此要有原則，有鑒識，有堅守。

請以“拒絕平庸”為題，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要求：①立意自定;②角度自選;③不必面面俱到;④除詩歌外，文體自選。

中國人一直講究文以載道，高考作文命題往往承載著特有的價值導(dǎo)向功能。江蘇近幾年作文命題，無論是“好奇心”，還是“品味時尚”，還是“綠色生活”，都在倡導(dǎo)一種積極向上、努力奮進、和諧發(fā)展的理念，著眼于人與時代的交融共生，人與生活的水乳交融，人與社會的相依相存層面的思考，今年的“拒絕平庸”也不例外，只是傾向更為顯豁鮮明，清楚表達切合時代主旋律，貼近社會主流意識，具有進取情懷的主題。

《語文課程標準》中有這樣一段話：“在語文學(xué)習中，培養(yǎng)愛國主義情感、社會主義道德品質(zhì)，逐步形成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和正確的價值觀，提高文化品位和審美情趣?！泵}希望正處于青春期成長期的青少年有一種向上的情懷，有一種進取之心，能夠積極上進，有所作為，呈現(xiàn)引導(dǎo)考生的人生追求的價值取向功能。從深層次來看，這一命題是對我們時代和社會中一股求安、求穩(wěn)、求定思維的反撥，更是對不思進取的“快樂死”現(xiàn)象的抨擊，對重建符合特定時代正義的“價值”和“秩序”起到促進和引領(lǐng)作用，它力圖打通一條文化路徑，為這個時代的公民傳播最有意義的最有時代風采也最能讓社會充滿活力的價值理念與文化思想，因此命題出發(fā)點是高尚的、善良的。但是毋庸諱言，命題有主題先行意味，思想根源上有遠遠落后于時代之嫌，因而引發(fā)的爭議也較為普遍，有些話語說的頗為刺耳。

撇開意氣用事泄憤，撇開先入為主批評，撇開蒙著眼睛論述，為什么拒絕平庸的結(jié)果卻是誕生了大量的平庸之作，為什么幾乎沒有任何難度的命題作文最后沒有多少人寫得精彩驚艷，筆者從閱卷角度對此試作分析，或許能給中學(xué)作文教學(xué)和高考作文命題帶來一些思考。

一、審題降低難度，就是不要審題?

“幾十年的高考作文下來發(fā)現(xiàn)，以前的命題中，考生要花很多時間在審題上，即使這樣還是會一不留神跑了題，文筆再好作文都不及格，實在很可惜。這兩年在作文命題上已有意識地將審題難度降低，不讓考生轉(zhuǎn)彎太多?！边@是江蘇高考作文閱卷組組長何永康教授的一席話。

確實如此，近年江蘇高考作文命題基本沒有為難考生的，就拿今年的《拒絕平庸》來說，似乎更是如此。6月7日那天，命題一亮相，眾人驚呼，這樣的題要讓它跑題也不容易。媒體更是連篇累牘到處放話，“作文審題沒有難度”，“今年作文審題難度不大”，“本題審題難度近乎為零”，“作文不會偏題”。

但這種導(dǎo)向的結(jié)果，卻與閱卷的事實有較大的反差。先看一篇高考作文(為篇幅與方便分析，下面作文均為節(jié)選)：

平庸是麻痹自己的慢性毒藥。接受平庸，自甘平庸的人終將落入市井，與用碌之輩為伍，和麻木之人同流。

拒絕平庸，就是追求卓越。李娜的法網(wǎng)奪冠，就是追求卓越的典型表現(xiàn)。……

拒絕平庸，就是放棄平凡。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便是。……

……

拒絕平庸，等同于追求卓越，等同于放棄平凡，這幾乎有近四十萬考生的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于是名人事例蜂擁而來，許多為人們廣為知曉的中華民族的偉大人物又一次集體亮相————陶淵明“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xiāng)里小人邪”是“拒絕平庸”，屈原不隨波逐流是“拒絕平庸”，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拒絕平庸”，魯迅棄醫(yī)從文、運筆如刀是“拒絕平庸”……極而言之，每個創(chuàng)造了不凡業(yè)績的人物的背后，都至少有一個“拒絕平庸”的故事。問題在于，這些人物及事跡雖然“經(jīng)典”，但炒歷史冷飯卻也是經(jīng)久不衰的寫作上“經(jīng)典”的平庸之舉。

拒絕的是庸，而不是平，這一點提示語中有“不避平凡，不可平庸”這樣清楚的說明。認真思考，題目包含一定哲理，必須是有“平庸”“危及”自己，且自己又認識到這種危機，然后表明態(tài)度，采取措施，拒絕、擺脫這種危機。有的或許本來平庸，忽然覺醒;有的或許本來優(yōu)秀，擔心下坡;有的或許本是平平淡淡，靜中思動，追求新奇與不凡;有的或許已經(jīng)出類拔萃，仍然志存高遠，更上層樓……但顯然，追求卓越是拒絕平庸的一種可能，絕不可認為，拒絕平庸就是追求卓越，這是兩碼事，拒絕平庸的結(jié)果不一定非要追求卓越。當大量考生率爾操觚，以為抓來大量名人便是擊中靶心，殊不知卻落在五環(huán)六環(huán)，甚至脫靶，審題的“偏”與“淺”直接導(dǎo)致寫作走向了平庸，這也是這次作文為什么普遍是平庸之作的一個原因。

命題作文還是有審題要求，還是有陷阱設(shè)置，還是有難度系數(shù)的，類似上文之病源于考生審題馬虎，提筆就寫，或因時間緊，沒認真理解，或因心里緊張，未加省察。從這次高考閱卷情形來看，即便審題難度越來越小的今天，必要的審題依然是需要的，這是思維能力與思維水平的一把標尺。何況審題準確，立意精當，是作文的“生命線”。試圖淡化審題和忽視審題的做法完全無視語文教學(xué)的基本規(guī)律，在作文教學(xué)實踐中是錯誤的，在高考中更是誤人子弟的一種導(dǎo)向，讓作文擺脫這種情形的唯一方式是平時作文訓(xùn)練中強化審題意識，逐字逐句、慢條斯理地審清題中之言，不必急于求成，惟求準，惟求切，惟求新。

二、選材走出小處，就是放棄小處?

命題者的引導(dǎo)意圖是非常清晰的，即把不平庸、拒絕平庸當作進取心、積極上進等詞的同義詞，用兩個名人的話很能體現(xiàn)，奧斯特洛夫斯基說：“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愿意燃燒起來?！蹦闷苼稣f：“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庇谑蔷芙^平庸，就是追求卓越，就是要像那些偉大人物一般，志向高遠，境界非凡，于是寫作中出現(xiàn)大量的套話、空話、大話，這樣的學(xué)生數(shù)量猶如潮水奔騰，大量、普遍，觸目皆是，他們貌似都能說一些大道理，而且講起來頭頭是道、滔滔不絕，實際立意或主旨總停留在一個淺顯的平面上不作深入開掘，表現(xiàn)了寫作能力的低下和思維水平的淺俗。這種文章，“矮子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論短長”，沒有自己的真體驗、真感受、真功夫，實際屬于典型的“無根”、“無我”、“無魂”文章。

當大量的卓越、“大我”、偉岸、高遠粉墨登場之時，勢必擠壓了“小我”“小處”的生存空間，勢必沒有了平凡，勢必拋棄了具體，大處著眼，小處落筆，便成為一句空話?！靶√帯钡难劢珉m然是一道狹隘的門縫，但透過它我們看到的是一片真實、美麗、動人、迥異的風景。更主要的是，“小處”的出現(xiàn)，是靈魂給我們設(shè)置的一道道障礙，讓我們從中學(xué)習和體悟一些功課。莎士比亞說：“沒有所謂的好或壞，而是我們對它的想法造成了好壞。”“小我”“小處”中沒有好，也沒有壞，但卻有真。拒絕平庸，如果真的拒絕了“小我”“小處”，作文反而真的走向了平庸。如：

小時候，我覺得我能夠拯救全世界，而如今日益平庸的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拯救不了我。

生活在我的身后開懷大笑，我卻無可奈何。周圍的同學(xué)太優(yōu)秀，顯得我益發(fā)一無是處。于是，漸漸地，我習慣用平庸來定義自己。

……

輕輕抬眼，身邊的樹下還有幾絲苔蘚，或許，那才是真正的平原。而眼前這幾叢苔蘚，或許它也曾經(jīng)平庸過，但它沒有安于平庸，而是靜靜地積蓄力量，綻放出只屬于自己的輝煌。那些細小的白花，或許不顯眼，卻總會有人注意到它們，仿佛禪宗拈花一笑時的心有靈犀。

原來一直以來，我都將頭仰得太高，而忘了匍匐的美麗，因而也失去了拒絕平庸的勇氣。不若像那叢苔蘚花，即使周圍強者如云，也能有自己的努力和堅守。于是，兀自芬芳，兀自美麗，它從不安于平庸。

從今以后，不再將平庸作為自己的定義。拒絕平庸后才會發(fā)現(xiàn)，成功一直在那里，微笑著等著我轉(zhuǎn)過身來。

此文作者借事傳情，托物言志，以一次旅游中的偶然所見激發(fā)自己不甘平庸的情懷，可謂見微知著，獨具別眼。苔蘚自是低級植物，多寄生于陰暗潮濕之處，可它也有自己的生命本能和生活意向，并沒因環(huán)境惡劣而喪失生發(fā)的勇氣。文章細細描摹，在比照映襯中，歌而頌之。這種著眼“小處”，以“我”為視角，目光所及，思索所到，情之所系，筆之所至，自然是親近的，熟悉的，喜歡的，也往往是生活的，真實的，燦爛的，于是情感會流淌而下，故事會傾瀉而出，細節(jié)會源源不斷，語言會滔滔不絕，誰能說在考試時不能進入情境?誰又會說應(yīng)試時沒有話說?誰又會說文章不能寫好寫動人?

世上沒有兩片葉子是完全相同的，正如“一滴露珠，映照在太陽光里，也呈現(xiàn)無限多樣的色彩”(馬克思)，而“小處”正是展現(xiàn)了一種獨特性，經(jīng)歷有別于常人，狀態(tài)有別于別人，感受有別于凡人。即便是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也會因“小處”而顯示迥然有異的風采，因此，“小處”的沉思、“小處”的描述、“小處”的論述，不僅是反映現(xiàn)實、記錄生活、照見歷史的絕佳角度，更能讓寫作變得自由活潑，輕松自如，從而出現(xiàn)“我手寫我口”的真情真心真實之作，達到以小見大、窺斑見豹的藝術(shù)效果。

三、鼓勵自由表達，就是隨意表達?

高考作文命題，限制與開放始終是一對矛盾，不開放，難以鼓勵學(xué)生自主自由創(chuàng)作，考生很難寫出真情實感的作品;不限制，則宿構(gòu)、套作、抄襲泛濫成災(zāi)，有失選拔的公正公平。協(xié)調(diào)兩者關(guān)系，把握一個合適的度，是命題者必須考慮的一個因素。然而，“拒絕平庸”卻丟失了兩者的平衡點，它命題旗幟鮮明，立意空間狹窄，那種“我平庸，我快樂”的思想不可取，所能閃展騰挪的只能是怎么拒絕，怎樣拒絕，用什么方式拒絕等技巧性的東西。換句話說，此命題與《新課程標準》的說法存在較大的落差，也與先賢倡導(dǎo)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背道而馳。

當命題在思想內(nèi)涵方面沒有多少發(fā)揮的空間時，《新課程標準》中提出的“為學(xué)生的自主寫作提供有利條件和廣闊空間，減少對學(xué)生寫作的束縛，鼓勵自由表達和有創(chuàng)意的表達”理念變成了純粹的對藝術(shù)形式的追求，即怎樣表達也就是藝術(shù)技巧的追求此時顯得異乎尋常的重要。

當然，“論證”的方式應(yīng)該是多形式，千姿百態(tài);“論證”過程應(yīng)該是多樣化，儀態(tài)萬方。“論證”可實可虛，可敘可議;可大處著眼，小處落筆;可身邊說起，遠至天涯;可一物而起，抽絲剝繭;……閱卷的總體印象是，平庸之作，淺薄之文，庸常之章，車載斗量，恒河沙數(shù)。很多考生沒有著眼于如何“作”文，如何“論證”，而只想到作“文”，盡快交差。如：

“今天你搶鹽了嗎?”當這一句頗具調(diào)侃色彩的話語在網(wǎng)絡(luò)被瘋狂轉(zhuǎn)載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叩問自己，是什么造就了如此沒有鑒識能力的大眾?……

拒絕平庸，需要社會的約束。當打工皇帝唐俊堂而皇之地說出了那段“如果你能成功騙到了所有人，他也是成功的”的言論，就意味著來自于社會的約束力還是遠遠不夠的?！?/p>

比如我，所處的班級似一個愛的港灣，每一個兄弟姐妹在這里成長，每一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教會我成長，告訴我堅強與勇敢。我考試出現(xiàn)大滑坡，同座拿起我的試卷，敲著我的腦袋說：“你怎么總是這樣，下次不能改改嗎?”隨即，又拿起一張紙幫我把錯題記下，再一遍一遍地解說，每當這時，心理的暖意油然而生。就是這樣，同學(xué)們幫我拒絕平庸，走出了平庸?！?/p>

我堅信，我以后的人生之路定會綻放生命的華彩，抒寫自己的人生。我堅信，平凡也能造就偉大，但我拒絕平庸。我堅信，只要堅守就不會平庸一生，不會碌碌無為一生。

這是一篇文章的節(jié)選，但是一葉知秋，自由表達變成了隨意表達，絲毫不考慮文體、思路、結(jié)構(gòu)、邏輯等基本東西，文體錯亂，思路凌亂，結(jié)構(gòu)混亂，邏輯雜亂。不要以為這是筆者的有意選擇，每一個身在現(xiàn)場的閱卷老師都會有切身感受，這是一支浩浩蕩蕩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集團軍，全省作文均分只有46分更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這一點。

任何一篇文章都是需要邏輯合理，表達得當，所謂自由表達還是有藝術(shù)技巧的講究，并非無技巧、不要技巧，而是藝術(shù)技巧臻于爐火純青的標志，意到筆隨，情隨筆轉(zhuǎn)，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有獨特的思路演變，有深刻的思想表達，有與眾不同的結(jié)構(gòu)，有驚艷靚麗的語言，與隨意、散漫、雜亂不可相提并論。

有人以散文化寫作作為借口，這也是近年來不少考生獲得高分的捷徑，散文的特性決定了它隨意開放，可以靈活自如地表現(xiàn)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思想狀況，但它的負面影響顯而易見，無形中滋長了寫作情緒浮躁、內(nèi)容空泛，沒有集中明確的主旨要準，沒有一以貫之的行文思路，沒有鮮明嚴格的文體意識。不少同學(xué)的寫作現(xiàn)實如上文所示，這哪里是散文化，分明是垃圾堆。

一道優(yōu)秀的作文題應(yīng)該與新課改理念吻合，體現(xiàn)時代精神，引導(dǎo)學(xué)生投入生活、體悟社會、思考現(xiàn)實，激勵學(xué)生進行自由表達、有個性地表達、有創(chuàng)意地表達，減少對學(xué)生思想的束縛，為考生思考提供縱橫馳騁的廣闊舞臺，為作文教學(xué)園地吹來一股清新的風，為中學(xué)作文教學(xué)指出一條康莊大道。

從這一點說，拒絕平庸，有近五十萬考生步調(diào)一致平庸作答，形成了大家集體向平庸致敬的尷尬局面，這一閱卷事實已對中學(xué)作文教學(xué)的積極性造成了一定的挫傷，并對語文在中學(xué)各科中不斷被邊緣化雪上加霜，由此也證明了此題的平庸與命題者思想的落伍，值得曾經(jīng)出過《品味時尚》的命題者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