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冰 1945年出生。遼寧次原人。著有童話集《隱形染料》,短篇小說集《綠貓》等。
這個地方的老鼠一點(diǎn)也不喜歡春天。盡管春天有美麗的花,鮮嫩的草和清清的泉水,但這么美麗的景致在他們眼里甚至頂不上一枚臭雞蛋或是一?;ㄉ?。相反的,他們一心向往冬天。因?yàn)槎祀m冷,卻可以吃到一種美味佳肴——蛇餐。
這兒的蛇很多:土洞里,山溝中,住戶人家的屋檐上,到處都有。老鼠們不知從他們哪一位祖宗那兒得知:“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于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老鼠們就四處鉆洞,讓冷空氣流進(jìn)蛇冬眠的小窩里,把他們凍成冰棍棍兒,再拖出來,咬掉蛇頭,切成片或者是分成段,然后盡情地大吃特吃。當(dāng)然,等天氣一暖和,老鼠就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以免成為蛇的口中食了。
但只有一只圓鼻頭的小白鼠有點(diǎn)例外。事情還得追溯到幾年以前。有一天,小白鼠到鎮(zhèn)子附近的山坡上找食吃。他在一堆枯樹葉下面發(fā)現(xiàn)了半塊白薯。小白鼠很興奮,在這春荒季節(jié),找到一點(diǎn)食物多么不容易呀!他搓搓爪尖上的泥土,舔嘴咂舌,正要美餐一頓,突然,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飄飄悠悠送進(jìn)他的耳朵。小白鼠眼珠不由得一亮,多好聽的聲音啊!像是百靈鳥在唱歌,又像是山間的風(fēng)在低吟。小白鼠聳起耳朵聽著,他終于憋不住了,把白薯重新藏在枯樹葉下面,一溜煙跑上小山坡。
山坡下有一座小木屋,一條土路從木屋門口一直通向鎮(zhèn)子里,玫瑰色的晚霞映照著小木屋的窗子,動聽的音樂正是從里面飄出來的。小白鼠悄悄地圍著小木屋轉(zhuǎn)了兩圈,終于在木板墻上找到了一點(diǎn)縫隙。他把鼻頭緊緊貼在木板上。?。∷铧c(diǎn)被嚇暈了過去。一條蛇,一條帶花紋的美麗的蛇,正昂頭立在地板上左顧右盼。小白鼠慌得腿都軟了,幾乎站立不住。他膽子很小,平時看見一條大蚯蚓都會打哆嗦,何況是蛇。他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但沒有,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只有迷人的音樂,不斷地從屋子里飛旋出來,快活地撞擊著他的耳鼓。一下,又一下,使人忍不住也想跳想唱。
小白鼠膽怯地睜開了眼睛。他這才看清楚,蛇的對面,還有一位白胡子老人,頭戴白色包頭,盤腿坐在地板上。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捏著一只小巧的口笛,放在嘴邊嗚嗚地吹著,那美妙的音樂就是他奏出來的。隨著樂曲,蛇快活地昂著美麗的頭顱,搖擺著柔軟的身軀,細(xì)長的脖頸扭動著,雙目流盼,像一位身著艷裝的女郎在輕歌曼舞,她完全陶醉在樂曲中了。顯然,這是一條舞蛇。舞蹈對她來說,不僅是一種被動的勞作,也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一種美。小白鼠發(fā)現(xiàn):有幾回,蛇的眼睛似乎從木板上滑過,從他身上滑過,但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仿佛蛇眼里只有旋轉(zhuǎn)的歌舞,什么天、地、人、樹、鼠全都不見了。
老人歡快地吹著口笛。那奇怪的小東西在他嘴里竟變得如此美妙。樂聲忽而輕松歡快,像是把人帶進(jìn)了姹紫嫣紅的花園;忽而迅急狂驟,如同閃電雷雨;忽而又輕如游絲,飄飄遠(yuǎn)去。小白鼠都聽呆了,他也情不自禁地拍手頓腳舞動起來。他感動極了,他那小小的腦殼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上除了面包渣、花生殼,還有更美的東西。他聽著聽著,忽然眼睛濕潤了,掉出了一滴亮晶晶的淚。
以后,小白鼠每天都來聽,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從不間斷。他發(fā)現(xiàn)舞蛇沒有冬眠的習(xí)慣。一到下雪天,老人在小木屋里便生起了火爐。小白鼠站在木板墻外面,肚皮都能接觸到里面散出的熱氣。他的小腳丫在雪地里凍得太涼時,才想起來要走一走,在白雪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腳印。
在那些暖和的日子里,老人就把舞蛇裝進(jìn)一個圓竹簍子,帶到鎮(zhèn)上讓它表演舞蹈。小白鼠也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只要表演一開始,他便可以悄悄溜進(jìn)觀看舞蛇的人圈。當(dāng)人們都被蛇的舞蹈吸引時,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腳下還有個小東西。只有一回,小白鼠看得太人神,險些被一只大腳踩住。小白鼠便找了個破罐頭盒,躲進(jìn)這個“鐵屋子”里看,安全就有了保障。
終于,小白鼠自己也做了一只小口笛。形狀和老人的一模一樣,但小多了。他轉(zhuǎn)遍了附近所有的柳樹林子,才做成了這樣一只嫩綠的小口笛。小白鼠的手藝不錯,嘴巴也靈巧。每次他都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吹,一招一式,連眉眼的眨動都學(xué)得惟妙惟肖。最后,他也會吹了,并且吹得很好。有時老人停下來,而口笛還在響。他吃驚地四下望望,什么也沒有看見,只有舞蛇仍舊隨著樂曲快活地旋轉(zhuǎn),“一定是我年老,耳朵有毛病了。”老人這么自語著,接著又吹了起來。小白鼠樂了,老人沒發(fā)現(xiàn)他,他吹得更起勁了。小木屋的里面、外面,三個藝術(shù)家沉醉在一起……
今年冬天很冷很冷。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小河連底兒都結(jié)了硬硬的冰。小白鼠已經(jīng)有三天沒去小木屋了,他病了。上次在小木屋外站得太久,手腳都快凍僵了,回來就發(fā)高燒,燒得迷迷糊糊,身體軟軟的不能動。他躺在那兒,看見老鼠們焦急地在洞里跑來跑去,跳動地哭著叫著。這可是不常有的事。因?yàn)槎於伎爝^去了一半,他們還沒有找到一條凍僵的蛇。想起以前品嘗過的那種蛇的美味,他們都快饞瘋了。
“好消息!好消息!那要蛇的人死了。”
“小木屋的爐火滅了三天了。”
“那蛇呢?一定被凍僵了吧!”
“哈哈!這回可以大吃一頓鮮美的蛇肉了。”
老鼠們貪饞地叫喊著,夢想著美味的蛇宴席。小白鼠聽了卻像挨了針刺一樣。他掙扎著爬起來,吃驚地問:“是小木屋里的那條蛇嗎?”
“對極了,就是那條。”
“不要吃她,她是條舞蛇。”小白鼠懇求他們。
“舞蛇?”老鼠們嘲弄地笑著,“舞蛇的肉一定更鮮美!”
他們把小白鼠推到一邊,一窩蜂地沖了出去。過了不久,老鼠們排成一字長蛇陣,舉著一條凍成冰棍似的蛇,鉆進(jìn)鼠洞。小白鼠認(rèn)出來,這正是舞蛇。兩年來,雖然幾乎天天見面,但他第一次離舞蛇這樣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著她。這的確是一條很美的蛇:潔白的腹部,環(huán)狀的美麗花紋,紅寶石一般亮亮的眼睛。她躺在地上,身體伸得直直的,一動不動。老鼠們也都愣愣地看著,但他們很快就醒悟過來,用行家的眼光挑選起來。
“我要這段,這段最肥美!”
“不能你一人獨(dú)吞,大家平分!”
“不!你們不要這樣!”小白鼠爬起來哀求他們。
“去你的!再搗亂連你一塊吃掉!”一只禿頭老鼠兇狠地把他推了個大跟頭。接著老鼠們又為分配的問題爭吵起來。
小白鼠頭暈暈地躺在地上,憂傷地注視著舞蛇?;秀眴?,他看到舞蛇的尾巴尖好像動了一下。小白鼠悄悄用爪尖去碰,那尾巴軟軟的,還沒有完全凍僵。“也許……”小白鼠取出了小口笛,輕輕地吹了一聲。這聲音太小了,完全被老鼠的吵鬧聲掩蓋了。但小白鼠分明瞧見,舞蛇的尾巴輕輕顫抖了一下。小白鼠頓時興奮了,他爬起來,用盡力氣,向著舞蛇,熟練地吹起了小口笛。優(yōu)美的曲子又輕輕回蕩起來。蛇尾開始習(xí)慣地旋轉(zhuǎn),由尾部向上,一點(diǎn)點(diǎn)豎起來,轉(zhuǎn)著圈子。隨著舞動,舞蛇凍僵的軀體慢慢復(fù)蘇,她終于清醒了,重新按著樂曲的節(jié)奏輕松地扭動。老鼠們驚呆了,都停止了吵鬧,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上。
舞蛇緩緩舞著,幾天沒有聽到音樂了,她身體疲軟,極需要活動一下腰肢和骨節(jié)。恰巧這時,曲子的節(jié)奏加快了,她的舞姿也就更加靈活舒展。她暢快地旋轉(zhuǎn)著,興奮而又陶醉,對周圍的老鼠們視而不見。匍匐在地的老鼠們,目睹著一幕從未見過的動人情景:一只小白鼠站在中間吹著口笛,金蛇環(huán)繞著他,旋風(fēng)般地狂舞。
舞蛇在美妙的夢中舞著,體內(nèi)的血液在激流。環(huán)舞中,她仿佛又看到了老人的身影。多熟悉的聲音啊!難道她的主人又復(fù)活了?是的,一定是的!這樣美妙的樂曲只有他才能吹得出來。舞蛇渴望著,用美麗的眼睛尋找著。
摹地,她看見地面中間有一只小白鼠。本能,幾乎是本能地,舞蛇發(fā)出閃電般的一擊。小白鼠受了致命的傷,吹奏停止了。剎那間,死一般的寂靜。舞蛇愣住了。怎么音樂停止了?對舞蛇來說,沒有音樂,就等于沒了生命。她尋找著,猛然,舞蛇看見了小白鼠嘴邊的口笛。生命垂危的小白鼠又拼出最后的力氣吹了一下。舞蛇顫抖了,她望著小白鼠,兩雙眼睛濕潤潤地相對。一瞬間,兩個天然仇敵的心靈,在對美的共同追求中相通了。
舞蛇開始慢慢地在小白鼠面前舞動。沒有音樂,沒有伴奏,這是一種無聲的悲哀的舞蹈——獻(xiàn)給她的朋友小白鼠的。夠了,小白鼠滿足了,他帶著微笑鬧上了眼睛。嘀嗒!一顆清亮的液體落在他身上,這是淚,是舞蛇的淚。
所有的老鼠都木然地看著:一條美麗的舞蛇,用頭輕輕地托著小白鼠,帶著一種莊嚴(yán)、肅穆,誰也不看地向洞外爬去。
舞蛇的淚所屬欄目:兒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