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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奶奶的葬禮

八奶奶的葬禮,是冉家溝的最后一個葬禮。

冉家溝,是重慶多山地區(qū)的一個小地名,溝前有一山峰將溝里的世界天然地屏蔽了起來,仿若世外桃源般,尤其是那棵粗壯的黃葛樹,冠蓋如傘。據(jù)說冉家的祖先就是走到這棵樹下,前后左右一看,就再也不愿意走了。說黃葛樹根繁茂易發(fā)家,是好兆頭。

冉姓家族何年何月駐扎下來的,沒有人說得清楚,可能是災(zāi)荒逃難來的,也可能躲避抓壯丁來的,也或者是躲避“棒老二”,但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冉姓人家讓這荒山溝有了名姓。一家子人在這里繁衍生息,從一家九兄弟變成幾十上百家人。在冉二娃的記憶里,溝里人最多的時候有二三百人。

八奶奶太能活了,活了八十九歲,活得她自己都不想活了,可是閻王爺不要她,她只好自己弄個破布條綰在床沿柱上,眼睛真的就閉上了。

還是二十多年前,八奶奶身板硬朗著呢,牙也還好好的,樂呵呵地送孫娃子冉大雄出門去“跑廣州”。誰知冉大雄這一去就杳無音訊。從此,八奶奶和村口的黃葛樹就成了冉家溝的標志。從外面回來的人,只要看到黃葛樹,就會越來越清晰地看到在樹下張望的八奶奶;從村里頭出去的人,翻過埡口回望冉家溝,看到的依然是隱約成點的八奶奶和模糊的黃葛樹。八奶奶的神態(tài)永遠都是一個樣子,對出遠門的人永遠是那兩句話:“又走了哇?”“慢些走,過年早點回來!”只要看到在山梁上螞蟻般蠕動的人兒,八奶奶便是驚喜交集,不管是一個還是一串人兒。等人影越走越近,八奶奶瞇縫著眼睛盯著,來人走至眼前叫“八奶奶”,八奶奶一個一個地仔細分辨,失望的神情像深深的皺紋爬滿臉龐,臉色越來越灰敗頹唐。她不由自主地嘆息一聲,強打起精神仍然笑瞇瞇地應(yīng)著:“呃,你們回來了哇!”二十多年,這聲調(diào)從來沒有變過。

冉大雄那年二十歲,大學考上了沒錢去讀,他父親冉六叔背豬崽兒到鎮(zhèn)里的集市上賣,目的也是給冉大雄湊學費。誰知道在“關(guān)口巖”邊背篼里的豬崽兒哼哼唧唧在打架,一頭前足搭在背篼沿上使勁兒往外沖,冉六叔雙手往后想安撫豬崽兒,結(jié)果身子一閃、腳下一滑溜,人和背篼、豬崽兒往陡峭的山坡滾了下去。幸好,下面不是亂石,而是蓬勃葳蕤的山草坡,背篼沒有摔壞,豬崽兒滾下去翻個身爬起來,嚇得“嗷兒嗷兒”亂叫,瑟瑟發(fā)抖擠成一團,六叔卻動彈不得,被村里的人抬回去,三個月后能起來走路了,但腿跛了,走路不得勁,干重活兒也不行了。

大雄高中畢業(yè)后,再沒提上學的事,無論六叔怎么問,他只說考砸了,沒上錄取線。之后,他便拎著帆布背包,在八奶奶的目送下,“跑廣州”打工去了。

大雄出去后,一個月沒消息,兩個月沒消息,半年沒消息,急壞了六叔六嬸,還有八奶奶。六叔腿腳不利索難出冉家溝,六嬸體弱多病不識字趕集都迷路,八奶奶急得嘴冒燎泡,顛著小腳天天往黃葛樹下跑。六叔只得給在外打工的鄉(xiāng)親們一個一個打電話,拜托他們在廣州、深圳找一找。但是,過年時,冉家溝出去“跑廣州”的都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八奶奶在黃葛樹下眼睛都望穿了,大雄連個人影都沒有?;貋淼娜苏f起大雄,只搖頭,說問了很多人,都沒見過。甚至有人說,他可能沒去深圳,而是去了別的地方。還有的人說,廣州、深圳那么大,找人談何容易,簡直就是大海撈針、泥牛如海!八奶奶淚流成河,有人就安慰八奶奶,說大雄那么機靈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見呢,也許是有別的原因,總有一天他自己會回來的。這雖然只是一句安慰的話,也只能信著,不信有啥法子,沒有。八奶奶擦干眼淚,天天守候在村口的黃葛樹下,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八奶奶的染霜青絲熬成了滿頭銀發(fā)。

這二十多年里,最先熬不住的是六嬸,六嬸思子心切,慪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大雄走后五年就撒手人寰;六叔則在五年前去世了,因為村里有個冒失的小青年,突然說了一句話:六爺,大雄叔不得回來了,二十年了,只怕轉(zhuǎn)世投胎了。六叔聽了急得白臉赤目,突然“咔咔咔”嗆出三口黑血,倒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

八奶奶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最后氣若游絲。冉家溝里的人都以為八奶奶就會這樣殞了。帶信給八奶奶的娘家,一個隔房的老姊妹來看她,說他們村里有人偷渡去了香港,看到過大雄的!八奶奶昏花的眼睛像被撥亮的燈芯,死死抓住老姊妹的手,急切地問,“真的?!”當然是真的,你得好好活著,說不定明天他就回來了!八奶奶虛弱地點著頭,她掙扎著坐起來,舔著嘴唇說,我想吃稀飯!

八奶奶終于又走到黃葛樹下,她撫摸著老黃葛樹,喃喃地說,我又來陪你了,不,是你一直在陪著我!

黃葛樹沒有老,常年青枝茂葉,八奶奶卻一天一天地更老了,倚在黃葛樹干上,一張干褐的臉,像一片干枯的樹葉。

自從六叔去世后,從外面回村里的人,無論那一年收入如何,都要給黃葛樹下的八奶奶一些錢物,說八奶奶送自己走,迎自己回來,等了整整一年,應(yīng)該的。八奶奶怎么都不收,她說自己牙口不好了,吃粗茶淡飯足夠了。但是,八奶奶不收怎么行呢,執(zhí)意給錢物的人說,我們在外打工的都商量好了,我們沒有能力找到大雄,我們養(yǎng)您的老!八奶奶就眼淚汪汪地嗚咽:大雄啊,你到底活著還是死了,早點有個實信兒,讓我死心嘛!

關(guān)于冉大雄的下落,冉家溝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坦白點說,是對六叔有愧。六叔托他們在外面相幫找一找,這在六叔看來,是應(yīng)當應(yīng)分的。六叔幫著鄉(xiāng)親們找過豬、找過羊,找過雞、找過鴨,找過貓、找過狗,只要誰家不見了什么,六叔就躬著腰滿山遍野地尋找,不論費多大勁兒,六叔總找的到,哪怕不是活物,是一堆臭氣熏人的尸骸。但是六叔托他們找大雄,開始他們是不屑的。大雄沒有跟冉家溝打工的任何一個人出去,說是約了外鄉(xiāng)的同學一起走,這就有看不起冉家溝人之嫌,冉家溝的人外出打工,都是一個帶一個,就像走在山梁上那一串溜兒。當然,這也是冉家溝不成文的規(guī)矩,也或者是虛榮心作怪,畢竟誰帶誰出去掙了錢回來,帶的人和被帶的人面上都有光。仿佛就是冉家溝的榮耀,能光宗耀祖的。冉大雄一聲不吭跟別人走了,誰心里樂意呢?因此,六叔相托的時候,雖然嘴上都“嗯嗯”地應(yīng)著,其實心里沒當一回事。沒當一回事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廣州、深圳不比冉家溝,那位改革的總設(shè)計師在南巡講話中劃了一個圈,這個圈就把廣州、深圳無限放大、擴大了,全國各地尤其不發(fā)達地區(qū)的人都涌向那里,那么大的地盤那么多的人,汽車來來去去的,要找人談何容易?另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打工是計時計件給工資的,找人是沒有人計時計工給工錢的,不像原先冉家溝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找豬找狗都計著工分,就是包產(chǎn)到戶不計工分了,也不過是把手上的活兒抓緊一些,不延誤工時??稍趶V州深圳不同,你要去找人請假,痛快的說去吧,按天扣工資;不痛快的說,生產(chǎn)恁個忙,你還有閑心請假,那就辭職吧,不要占著茅坑不拉糞!

于是,六叔的相托成了電波里的一句空話,遠隔千里聽得清清楚楚的,卻湮沒在轟隆隆的機器聲里,時間一長,就忘記了。也有睡到半夜記起的,暗地里嘆息一聲,祈禱大雄已經(jīng)和六叔聯(lián)系上了,天亮再睜眼,又忙不迭地吃了喝了上班去。年底回到冉家溝,面對黃葛樹下的八奶奶,心里像被尖利的刀子捅了一下那么難受。可是還少不得要到六叔家里走一趟,帶上椰子糖、香蕉片之類的特產(chǎn),少不得問問大雄最后的那些細節(jié),信口說自己請了多少天假,跑了東莞、虎門、潮州等等地方,問了不下千人,就是沒見著大雄。六叔就一臉感激和歉意,六嬸就要抱柴燒茶煮荷包蛋泡米米茶來招待大家表示感謝,一伙子人就趕緊跑去將灶孔的柴火滅了,說大雄人都沒找回來,怎么好意思吃!

一伙子人就表情訕訕地出了六叔家的門,再回來時,又少不得要到六叔家自編自話說一通,多少年來,冉家溝的出門人都習慣了,大雄要是哪天自己回來了,不光是驚喜,還要把他們嚇一跳!其實他們開始還暗自期待,冉大雄會碰上自己,廣州深圳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反正在那些打工的集中區(qū),要碰上也不是難事,何況還有偶爾的休息日,在外面走動走動,總能碰上幾個認識的人??墒俏迥旰蟀桑麄兙筒淮笙嘈糯笮蹠霈F(xiàn)了,也會懷疑大雄不明不白被什么人暗害了,或者不小心意外出事了,反正,意外死亡、兇殺、自殺的事件太多了,在廣州、深圳打工的人像螞蟻一樣,一不小心就被腳踩死了,被什么東西砸死了。聽到這些消息,冉家溝的人也會想起大雄,想起人這么活著有多冤枉,跑到這人潮密密匝匝的地方來尋死,有什么意思啊!再回去之后,也會跟六叔擺談這些見聞,其實也是一種暗示,希望六叔別再托他們找人了,找不到的。誰知道六叔一根筋似的,正月初五早上,六叔瘸著腿,挨著院子一家一家地上門去打招呼,麻煩他們找找大雄!六叔知道冉家溝的人都喜歡六、八、九出門的習慣,取意“初六出門順順順、初八出門發(fā)發(fā)發(fā)、初九出門刨堆堆兒”之意。六叔不趕早,也不趕晚,就在初五上門給正在準備出門的人送上鹵雞蛋、鹽水花生等自家產(chǎn)出物,再叮囑一句“空閑時幫忙找找大雄,叫他找不找錢都要回家過年!”冉家溝的人壓根兒就不想吃六叔的東西,路上不過三四天,自己帶的東西都吃不完,哪里還要六叔的。但又不忍心拒絕六叔,如果不收東西,就是明著拒絕六叔的請托。因此,一年一年的,六叔的登門請托像緊箍咒一樣,一年比一年讓人頭痛,但六叔就那么點事,大家只得硬著頭皮接過來,說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話。

五年前的那個正月初五,六叔走到最后一家,冉大志的兒子二娃正在往牛仔背包里裝東西。冉大志跟大雄是同齡人,倆人一起讀書,初中畢業(yè)后,大志不讀書了,學泥瓦工。后來興起“跑廣州”,大志就隨潮流出去,在工地上當磚工。六叔進了門,冉二娃說我爸出去了。六叔說,沒事,把這點東西給裝進背包里吧!說著就把捆扎好的那包物什塞進背包里。

哎呀,六爺,我爸帶的東西太多了,拿不走!二娃叫了起來。

不是說你跟他一起去嗎?六叔了然似的說。

是,我要去,我媽媽也去。

你媽也走,家不要了?六叔吃驚起來。

是,我媽去給我們煮飯。

二娃媽于秀梅前些年一直呆在家里務(wù)農(nóng),操持家務(wù),侍候老公公九爺爺。去年冬月,九爺爺去世了,于秀梅一下子輕松了,說再堅持大半年,等二娃初中畢業(yè)就去冉大志的工地上煮飯。冉二娃在他們商量時說,我不讀書了,反正成績孬,也考不起,多讀半年少讀半年沒什么區(qū)別。冉大志看著二娃的成績通知書,重重地嘆息一聲。因為通知書上除了體育,其它沒有一門課程是及格了的。后來冉大志說,不讀就不讀吧,一點都不用功,去工地上下下苦力,就知道你是不是該好生讀書了。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而且不只是二娃家,還有兩三家,都是這樣打算的。把老一輩的送終上山,把小一輩的養(yǎng)大成人,合家就出門打工去了。

六叔愣了半晌,還是固執(zhí)地說,帶上吧,也是我的心意!二娃護住六叔的手,說不用不用。六叔心里一陣陣發(fā)緊,眼睛發(fā)紅了。那些今年合家外出的,都說自己今年過年大概不回來了。過年火車擠、汽車擠,飛機票都難買,一年掙點錢都散在路上了?,F(xiàn)在一家子出去了,再也不用每年往家跑了,還能節(jié)省一筆錢。他們對六叔的請托,都有些難為情。六叔看出來了,心里也越發(fā)難安。

二娃也不知道那句話是怎么沖口而出的,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嘴上藏不住話。昨晚睡前冉大志和于秀梅都在商量,說六叔明天一定會來,也沒人敢點醒他,二十年了,大雄怕該轉(zhuǎn)世了。二娃笑嘻嘻地說,我告訴他!冉大志眼睛一瞪,不滿地說,要你小娃兒多嘴多舌的!

二娃話一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見六叔的拐棍“啪”地掉在地上,人挨著墻根倒了下去,二娃知道自己闖了禍,趕緊跑出去叫人,等冉大志回來扶起他,六叔眼淚汪汪的,掙扎著站起來,梗著脖子,咔出了幾口血,話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沒多久,六叔眼睛大大地睜著,就斷氣了。

冉大志著手料理了六叔的葬禮后,帶著二娃去了深圳,于秀梅留在家里,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于秀梅要留在家里照顧八奶奶,畢竟,六叔是在冉大志手腕上斷氣的。

短短四五年時間,冉家溝的人幾乎都走光了,常年在家的,只有八奶奶和于秀梅。大家伙兒不回冉家溝的理由很簡單,冉家溝太偏僻了,學校都停辦七八年了。冉家溝以前有學校,民辦老師冉啟能在教,因為學生太少,就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上復(fù)式班,只開設(shè)語文、數(shù)學兩門主課,四年級就到村小或鄉(xiāng)完小去讀。冉二娃就是在這個小學點里讀了三年,然后去鄉(xiāng)里讀書的。這個教學點本來是考慮冉家溝里的孩子幼小才設(shè)下的,因為去村里或鄉(xiāng)里爬坡上坎要走一個小時,還有一條小河,河水平時很淺,有時還斷流無水。下雨山洪暴發(fā)卻水勢洶涌,不能過河,而泥濘的山路,也很危險。冉啟能看到在外面打工比自己當民辦老師強多了,就向鄉(xiāng)里提要求轉(zhuǎn)成公辦老師,如果不轉(zhuǎn),他就辭職。冉啟能滿以為自己的要求會被重視,因為縣里鄉(xiāng)里天天都在喊 “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但是鄉(xiāng)里說冉家溝的教學點人太少,早就該取消了,沒答應(yīng)他。冉啟能認為鄉(xiāng)里根本不重視教育,一氣之下辭職跑出去打工,很快就發(fā)了財,他再也不回冉家溝了。因為他從心里覺得對不起冉家溝的孩子們。讀不上書的孩子怎么辦呢,只能往外插班,于是,就帶著孩子去鄉(xiāng)鎮(zhèn)或縣城里,先租房子,再買房子。冉家溝就這樣被改變了,供養(yǎng)老的去世安埋,年輕的在外買房置家成了冉家溝人最現(xiàn)實的選擇,一家一家的,就這樣往外遷走了。

于秀梅在等著給八奶奶送終。倆人閑時就坐在黃葛樹下擺龍門陣。冉家溝人少,信息閉塞,聊的話題也有限,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些話。八奶奶說得最多的,是望著越來越衰敗的冉家溝,癟著沒牙的嘴說,這兵荒馬亂的日子都在家過得好好的,現(xiàn)在太太平平的,反而在山里呆不下去。于秀梅就笑笑說,八奶奶,世事變了嘛!八奶奶就焦眉焦眼地苦笑,說是啊,我老了。又感嘆一句,秀梅,你為我苦守在這里,我心里不安吶!于秀梅就寬慰,八奶奶,您怎么能這么說呢,當初冉家是一個祖先人來這里,像黃葛樹根一樣躥出來,不管發(fā)枝發(fā)椏分成多少家,都是親人吶!我不守,也會有別的人守。再說,我們在家里,日子過得多清閑啊,哪像他們在外面,過的那日子,真是牛馬不如,苦得很。就說起冉家溝在外面闖蕩的人,說哪家哪家人干什么,年輕進廠的還好一點,有技術(shù)的也好一點,其他的,無非撿破爛、下苦力、睡橋洞的都有。八奶奶聽著,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發(fā)緊了,她又忍不住說,在家多好的,非得去吃那些苦!于秀梅就說現(xiàn)在流行在外面打工啊,在家守著是清閑,找不到錢的。

冉大志、冉二娃在外很辛苦,掙的錢都存在銀行里,今年娶媳婦時,那娘家人提了一個要求,就是不回冉家溝住了。說冉家溝都成荒溝溝了,野物多起來了,再住就成野人了。冉大志趕緊說,沒問題,到縣城里去買房子。又解釋說,之所以先前沒買,是有八奶奶這個老輩子。這善行和孝心兼有的事情就攤在了陽光下,但是那娘家人一聽說冉大雄這個名字,突然激動起來,說冉大雄就是跟他們本家的兄弟一起出去的,他們在深圳偷渡去了香港,路上冉大雄染了風寒,到香港沒多久就死了。

對于冉大雄,是再也沒有幻想的余地了,就像飛出去的斷線風箏,雖然線頭還在手里,風箏卻再也拽不回來了。于秀梅再三叮囑大家不要告訴八奶奶,說老人家就大雄這樣一個想頭念著,如果知道真相就沒什么活頭了。不知怎的八奶奶還是知道了,八奶奶一病不起,于秀梅端茶送水,八奶奶拒絕吃喝,等于秀梅給她洗臉擦身端水出去倒,然后燒碗紅糖開水端進去,就這么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回來,八奶奶已經(jīng)斷氣了。

于秀梅著慌了,趕緊給冉大志打電話,冉大志說我馬上回來。冉二娃說,爸,還是要給冉家溝的人說一下。冉大志說二娃,我來不及了,得趕緊走,你通知一下大家,看他們有沒有時間回去。冉二娃就一個一個打電話,在冉家溝QQ群里也發(fā)了八奶奶的訃告,還發(fā)了微信。收到了幾十個流淚的QQ表情和“祝她老人家一路走好” 的話,大家都說本來八奶奶很不容易,又沒有子女送終,都應(yīng)該回去,一筆難寫個“冉”字??!可是恁個遠啷個回去嘛,才出來沒得兩個月,有的說給在鎮(zhèn)上、縣城帶孫子的爸媽說了,讓他們回去。冉啟能說二娃,趕緊給你媽媽說去找政府,孤寡老人是他們的責任。

其實于秀梅當天就找了村主任蔣平,冉大志還在路上未回,她心里有些害怕。蔣平當即電話報告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民政辦的工作人員說人死要埋,入土為安。孤寡老人安埋有標準,你們先墊上,我們明天送錢來。蔣平又在村里組織了幾個鄉(xiāng)親去買棺材、挖井。于秀梅請了吹鼓手,嗩吶吹一陣,啰鼓敲一陣,蔣平說政府的錢不夠開支,于秀梅抹著眼淚說我不想八奶奶走得太冷清,超支的部分我添。有他們幫忙,于秀梅再不孤單了。冉大志第二天到家后,蔣平和他敲定當晚坐夜,冉家溝在鎮(zhèn)上、縣城照顧孫子女們讀書的回來了十來個,于秀梅提議說冉家溝的人還是要披麻戴孝,八奶奶是本家長輩。冉大志二話沒說接過孝帕戴在頭上,其他人紛紛戴上,連蔣平也在手臂上戴了青紗。因此,八奶奶的葬禮沒有想象中的冷清,算得上隆重。

冉大志和于秀梅是最后離開冉家溝的,站在山梁上,回頭望向那棵黃葛樹,嘆口氣,又繼續(xù)向山外走去。他們這一走,冉家溝就再也沒有住家戶了,冉家溝又成了荒山溝。

冉啟能過年回來遇上好幾個同輩人也在給過世的老輩人上墳,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八奶奶的墓前,放一掛鞭炮,燒一疊紙錢,互相遞煙遞火,感嘆八奶奶活著的不易和死后的冷清,大家看著熟悉破敗的房架子,望著四圍的青山流云,不約而同地說起當年事,說起冉大雄、六叔、六嬸,說真正可憐的人是我們自己啊,終于不用面對黃葛樹說謊了。大家都吸溜著鼻子抬頭看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好想好想流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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