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幫我打蚊子

我在東莞一家塑料廠打工。我臉上長著幾粒雀斑，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自信，廠里一般打工仔跟我表示愛慕之情我還全都看不上。我也不是做白日夢想著有朝一日攀上什么高枝，只是覺得他們都不是能讓我有感覺的人。

2003年8月，廠里因為10周年廠慶搞了個歌詠比賽，我們車間誰都不愿去，可是上頭下命令每個車間至少得有一人參加，線長就趕鴨子上架逼我報名，她說好歹我算車間里長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就算唱得不好，博個眼緣也行啊。我沒有辦法，只好在線長的安排下，選了首歌臨陣磨槍的練了幾天。

上臺那天，我挺緊張，雖然拼命叫自己鎮(zhèn)定，還是把歌唱得非常寡淡無味。再看著臺下看的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心里更是覺得好象掉進(jìn)了冰窟一樣，覺得自己好丟臉啊，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上臺露丑了。正在我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臺下傳來一聲非常響亮的掌聲。

我循著傳出掌聲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個穿著白底黃格子襯衣的男孩坐在一個角落里，正將手舉得高高的。我心里頓時感到一陣欣慰，我等著他再接著鼓掌，然而他的手卻放了下來。雖然他只為我鼓了一下掌，但我還是很感激他。我記住了他的樣子。

兩天后，我在食堂排隊買飯菜時，忽然眼前一閃，看見了那個為我鼓掌的男孩，長得還挺白凈的。我買完飯菜后趕緊偷偷跟隨在他身后。走到去宿舍樓的那個人比較少的臺階上，我鼓足勇氣叫住他，說：“哎。謝謝你！那天我唱歌的時候給了我掌聲……”

“啊？”他驚訝地看著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很不愿冒領(lǐng)人情地說：“其實我什么也沒做啊。那個時候正好有一只蚊子從我眼前飛過，我舉起手，是為了打蚊子。”

“你？”我被氣得差點吐血，羞愧得真想馬上找個地縫鉆到地洞里去。就算他說的是真話，可這樣也太不照顧美眉的面子了吧？狂什么狂啊，還不跟我一樣也是打工的而已。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了。

臺灣人辦的廠名堂就是多。歌詠比賽剛完，又來了個員工學(xué)習(xí)培訓(xùn)的花樣。參加培訓(xùn)的人員除了廠里的大小干部，還有一些是選出來的所謂的比較優(yōu)秀的有提拔前途的員工，比如我。每半個月都要抽取一個休息日集中參加一次學(xué)習(xí)，每個月要考一次。第一次上課，我發(fā)現(xiàn)那個“打蚊子”的家伙也在里面，原來是機(jī)修班的，名字叫吳旭。聽線長說，那家伙新來不久，聽說有個特長，就是會寫文章。我想，難怪那么拽，聽說寫文章的人都比較狂。所以，看到他的目光掃向我的時候，我就毫不客氣地給他一個白眼。

轉(zhuǎn)眼就過了一個月，到了考試的時間。我那幾天感冒了，有點迷迷登登的，看不進(jìn)書，我想不就一個破考試嗎，不及格就不及格了，沒辦法了。到教室一坐定，發(fā)現(xiàn)吳旭也跑我前面那桌坐下來。真討厭，可是其它位置都滿了，我沒地方換?？季硪话l(fā)下來，果然很多個選擇題我拿不準(zhǔn)該選哪個，就胡亂填了?？墒沁@時卻聽得監(jiān)考官宣布廠里決定說，如果考得好，有獎勵，考不及格，要從當(dāng)月出勤獎里扣錢。我一聽，惱了，早知道就拼命多認(rèn)真看書了?？磥磉@次是跑不了要破財了。我心里火起，把試卷往前面的吳旭肩頭上一送，丟到他的桌子上就走出考場了。

幾天后，考分出來，我居然考了92分。我越想越不可思議。拿到卷子一看，那些選擇題都有涂改過的痕跡，還有其它我答錯的地方都被巧妙地改成正確答案了。這是誰干的呢？改卷子的人？我不認(rèn)識誰呀。我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又開始學(xué)習(xí)了。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看到我一個人站在角落里，吳旭忽然走過來，低聲對我說：“以后有不會的選擇題，你就空著……”我一愣，然后就笑了起來：“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呀。”他被我一笑，居然露出靦腆的神情，自嘲說：“偉大領(lǐng)袖不是提倡過，全國人民要向雷鋒學(xué)習(xí)嘛。”他不好意思的樣子，傻傻的，還挺可愛的嘛。我終于止住了笑，對他說：“謝了。不過我下回一定爭取努力學(xué)習(xí)，讓你這個新雷鋒叔叔下崗。”

他又呵呵傻笑了幾聲，然后問：“向敏，下課后有沒有時間？我有事情想和你說。”我聽了，頓時心里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看到白凈的臉上也有些紅紅的，我突然也不好意思說話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就有點心慌意亂地走進(jìn)了教室。

那節(jié)課我上得心猿意馬，給我們培訓(xùn)的老師講了些什么，我?guī)缀鯖]有一句聽進(jìn)去。下課后，吳旭先跑到遠(yuǎn)處悄悄招手示意我跟著他。然后，我們就一起漫步在充滿歐陸風(fēng)情的南城富民步行街的林蔭大道上、休閑廣場里……他跟我講他喜歡的作家畢飛宇、鄧一光、劉恒……我感覺眼前就像忽然展現(xiàn)出一片全新的美麗的天空來，他說的那些話真有意思啊。只是他有些靦腆，我也有些羞澀，連手都不敢拉。

從那以后，只要一有空，吳旭就會悄悄給我暗號，然后我們一起到步行街上散步。我喜歡聽他神侃。他有時候會買一本他喜歡的書來送給我，建議我看。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總是一個人偷偷地傻笑，想著，我和吳旭這樣就應(yīng)該是在戀愛了吧？感覺好象還挺幸福的樣子。

誰知好夢總是容易醒的。那天，我宿舍的小蓮在我和吳旭約會回來后，詭異地看著我笑。最后她終于忍不住對我說：“向敏，你知道嗎？你幫吳旭贏了一雙阿迪達(dá)斯的運動鞋哎！”我呆了，只聽得小蓮繼續(xù)往下說著事情的真相。原來，廠里的那些被我拒絕過的打工仔們知道了吳旭“打蚊子”的事后，無聊地跟吳旭打賭，說只要吳旭能跟我約會成功，他們就一起合資買一雙很貴的阿迪達(dá)斯運動鞋給吳旭。

“你只是一個打工妹，又不是特別漂亮，臉上還有雀斑呢，他怎么會看上你呀？聽說他的心可高了，想當(dāng)大作家，平時還有很多漂亮的城市姑娘寫信給他，是他文章的崇拜者呢……”我都不知道小蓮怎么知道這么多。只是，我想起吳旭腳下那雙漂亮的運動鞋，當(dāng)時我問他，鞋上的adidas這幾個字母是什么意思，他告訴我，是阿迪達(dá)斯，世界名牌。想不到，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贏取一雙鞋子。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陣靜靜裂開的疼?？墒俏覜]有流淚，不想讓別人笑話我。

當(dāng)吳旭再次站在我面前，我冷冷地問他：“我是不是還真的能值一雙阿迪達(dá)斯運動鞋的價錢？真謝謝你抬舉我呀！”他漲紅了臉說：“不是，不是，他，他們瞎起哄要跟我打賭的……”“夠了。”我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想成為誰的工具。我們到此為止。”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以后，我恢復(fù)了我的簡單生活，不去幻想什么美麗的愛情。曾有幾次遠(yuǎn)遠(yuǎn)看見吳旭望著我欲言又止，我總是視若不見，大踏步從他面前昂首走過。還是生活得實在些，讓自己過得好些吧。比如在飲食上。我們宿舍成員大部分都是江西、四川來的，早已經(jīng)很厭倦了食堂里的賣的清淡無味的廣東菜?？墒菑S里規(guī)定宿舍里不許用電飯煲電炒鍋電爐等，宿舍管理人員經(jīng)常突擊到宿舍來檢查，只要看到電飯煲等一律沒收。可是我們還是忍不住，終于一起偷偷買了電炒鍋，經(jīng)常偷偷地買了菜來打一次牙祭，只是做飯的時候要派一個人在我們五樓的宿舍樓梯口放哨。

那天，正在放哨的我看見那幾個宿舍管理員聞到我們吵菜的辣椒味后，從樓梯口上來了。我趕緊沖回宿舍里，和大伙兒七手八腳飛快地把所有的菜、米和電炒鍋藏進(jìn)一個紙箱里，再把紙箱提到樓梯口的垃圾桶里，用幾張從車間辦公室拿來的羊城晚報蓋起來，然后裝模作樣拿著碗一起去食堂買飯。

回來后，管理員還在。開門讓他們進(jìn)宿舍檢查。他們很仔細(xì)地搜了又搜，卻一無所獲，只好不甘心地走出宿舍門。正當(dāng)我們高興得想跳起來的時候，忽然一個管理員大叫：“看，那是什么？”我一看，眼前一黑，是吳旭，這個衰星，他真是害人??！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來我們這棟宿舍樓，看到垃圾桶里的羊城晚報上有他喜歡看的文學(xué)評論專版，扯起報紙就要看，不小心把里面的紙箱給搞翻了，菜都嘩啦嘩啦地倒了出來。我們的電飯鍋被沒收了，還收獲警告一次?？粗鴧切駥擂蔚臉幼?，我真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我恨恨地想，你就會壞我的事，看我哪天不整治整治你！

機(jī)會很快就來了。那天我和小蓮逛商場，突然發(fā)現(xiàn)吳旭鬼鬼祟祟地在電器柜臺那邊買了一個電炒鍋，裝進(jìn)一個黑乎乎的大塑料袋里。我大喜，和小蓮?fù)低蹈?，看到他把電炒鍋提進(jìn)自己宿舍后，就打了匿名電話揭發(fā)他。很快，我們就看到電炒鍋被管理員抄走了，吳旭垂頭喪氣地出來關(guān)門。我笑起來，故意從他面前走過去。可是看見他難過的樣子，竟然還會有一點不忍心，我的惡作劇會不會太過份了些？

這以后，我偶爾遇見吳旭，他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可這與我無關(guān)，我想。

那天，剛吃完午飯，我手機(jī)響了。“喂，請問是小麻雀嗎？”什么小麻雀？我愣了。那邊的男聲又問了一句：“請問你是小麻雀嗎？”莫名其妙，我大聲說：“我是百靈鳥！你是誰？”“??？怎么回事？打通了，可她卻說她是百靈鳥？”我聽到他跟另一個人說。我掛了電話。

過了幾分鐘，鈴聲又響了。一個很好聽的女孩子的聲音：“你好！請問你是小麻雀嗎？”我耐心地說：“我不是小麻雀，你找她有什么事？”她說：“沒什么事，就是想轉(zhuǎn)告她，陽子跟她說對不起。”“陽子是誰？”“我也不知道啊，我是在XXXX報上看到他說，他想跟小麻雀說對不起，可是沒有勇氣，誰看了文章可不可以代他說一聲。”“哦。”我有點迷迷糊糊的，但還是說先替小麻雀謝謝這位女孩。

我很快就找到了女孩說的那份報紙，看到署名陽子的那篇文章。

“那次我真的只是打了一只蚊子?？墒俏乙彩钦娴膼凵狭诉@個臉上有雀斑的被廠里那幫小子背地里取個外號‘小麻雀’的可愛女孩。打賭是他們起的哄，其實從幫她改答案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決心要讓她做我的女朋友了……那次我想真誠地去和她談?wù)?，想請求她的原諒，誰知道卻無意中暴露了她們藏在垃圾桶里的電炒鍋。她們的電炒鍋被沒收了，我想買回一個賠給她，可我剛拆開包裝，就被管理員沒收了，真是不走運。

我想發(fā)短信或者打電話向她鄭重道歉，想告訴她，從一開始，我就不是有心捉弄她，我是真的愛她。可是我卻沒有這個勇氣。我只好默默地關(guān)注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我知道她喜歡吃菠菜和小煎包，因為她常買。我知道她喜歡看李碧華的小說，因為我看到她連著買了幾本。

愛情是不能勉強(qiáng)的，她不愛我，我可以在心里放著她。只是想到她一定還對我誤會深深，我心里就難過，我不想我在她心目中是那么壞的男孩。所以，讀者們，你們可不可以借我一點勇氣，幫我撥打她的號碼135926029##，替我對她說聲對不起？如果她肯原諒我，請再替我告訴她，我的手機(jī)號碼沒有換。”

我以為吳旭在我心里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可是看完文章，我還是心里一疼，馬上，喜悅的淚又掉了下來。我用微微顫抖的手打開手機(jī)編輯短信：“聽說你會如來神掌，我這里蚊子成災(zāi)，請過來幫我打蚊子吧。急！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