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

二明是一名武警。這天早上，營區(qū)里突然響起緊急集合的哨聲，中隊長正在不停地吼：“快上車，馬上出發(fā)！”

在路上，大家才知道接的是什么任務(wù)。原來離縣城二十里遠(yuǎn)的一個村子發(fā)生了群體事件，一條新公路從村子前穿過，不知什么原因，村民阻撓施工，并且和承包商發(fā)生了沖突。

趕到現(xiàn)場一看，到處是人，鬧哄哄的一團糟，已經(jīng)有好幾輛車被掀翻在地上了。中隊長指揮大家過去幫忙。二明剛擠到人群中，還沒等他站穩(wěn)，腦袋“咣”一下，被當(dāng)面一個大嬸敲了一拳。二明忍著痛說：“老鄉(xiāng)，我是武警戰(zhàn)士，是來幫助大家的，有話好好說嘛！”

“說你個屁！”那大嬸劈頭蓋臉沖他就罵起來，“你們這幫狗腿子，幫兇……”

一邊罵，她兩只手也不閑著，盡往二明臉上招呼。二明的班長恰好就在旁邊，急忙大聲喊：“不要還手，注意保護自己！”

糾纏了半天，局面終于有所控制，村民不再動手了，可也不肯散去，面對面地和他們對峙著。有一位領(lǐng)導(dǎo)手拿喇叭站在車上向村民講話，可村民卻不吃這一套，現(xiàn)場的罵聲就沒停過片刻。

二明聽著那些刺耳的話，心里滿不是滋味。他當(dāng)兵快兩年了，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處在老鄉(xiāng)的對立面。

他無奈地把目光轉(zhuǎn)移開，看著不遠(yuǎn)處的村子。看著看著，二明差點叫了起來，這個村子他們曾經(jīng)來過，就在去年發(fā)洪水的時候，他和十幾個戰(zhàn)友在這里轉(zhuǎn)移了幾十個老鄉(xiāng)。那會兒，老鄉(xiāng)們對待他們簡直就像親人一般，姜湯捧到手，雞蛋塞滿包。這才不過一年呢，情況卻來了個戲劇性的轉(zhuǎn)變。

到了中午，局面基本平息下來，村民代表去和承包商調(diào)解了，婦女們也罵累了，終于鳴鑼收兵。但他們?nèi)匀粵]有回村里去，而是在工地上搭起了一個簡易的棚子，擺出長期對峙的架勢。

二明此刻忽然感覺肚子一痛，跟班長打個招呼，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

哪知找來找去，四周空蕩蕩的，沒有合適的地方。他越走越遠(yuǎn)，忽然看見前面有間搭在池塘上的草棚。二明知道這準(zhǔn)是廁所，因為自己家鄉(xiāng)也有在池塘上搭廁所的習(xí)慣。

二明剛方便完，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嘈雜聲，估計是有村民打這里經(jīng)過。二明暗吃一驚，從門縫里往外看，糟糕，一幫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正站在池塘邊上。

二明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大氣也不敢喘，只盼著他們快點離開。他知道在這個特殊時候讓老鄉(xiāng)見到他，肯定不會對他客氣的。

哪知等了十幾分鐘，這幫年輕人仍站在原地不走。二明暗暗心急，又蹲得腿麻頭暈，這時，門突然被打開，一個小伙子吃驚地喊了起來：“啊，這里有個兵！”

二明硬著頭皮從廁所里跳下來，說道：“老鄉(xiāng)，我來借一下廁所用的，謝謝！”

可年輕人卻團團把他圍住了，不讓他走。一個剃光頭的年輕人興奮地喊：“不能讓他走！我們把他抓起來作俘虜，好跟他們談判！”

聲音剛落，立刻就有七八只手同時抓住了二明。二明苦口婆心地勸他們放了自己，可他們哪兒聽得進去？光頭還笑嘻嘻地說：“你現(xiàn)在是我們的俘虜了，我們優(yōu)待俘虜，放心吧！”說完眾人推推搡搡，吆喝著把二明往村里帶。

他們把二明帶到一間石屋前，說先委屈他在這里住上一陣，等事情解決了就放他回去。

二明知道再跟他們說什么也沒用了，倘若被他們關(guān)起來，后果還真不知道會怎樣。于是情急之下，他猛地掙脫了身上的手，掉頭就跑。

一幫小伙子在后面發(fā)出追喊聲，紛紛追來。二明不熟悉地形，忙中出錯，跑進了一條死胡同。眼見后面的追兵就要來到了，他一看旁邊有扇門開著，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頭撞了進去。

屋里坐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猛見他沖進來，嚇了一跳。二明急忙說：“老奶奶，別怕，我不是壞人，不要出聲……”

老婆婆打量打量穿著軍裝的二明，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你是解放軍！”

“對對對，我是解放軍！”二明感覺老婆婆是個可以信任的人，焦急地說，“老奶奶，有人在追我……”

“別怕，別怕！”老婆婆臉色一變，不假思索地拉住他往里屋走，“我不會讓他們抓到你的！”

她打開屋里的一口大木箱，叫二明快點跳進去。二明猶豫了一下，還是爬了進去。老婆婆又在上面放了些衣物，然后小聲叮囑他：“不要出來，不管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

二明感動地點了點頭：什么叫軍民魚水情？這就是啊！

他側(cè)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過了一會，聽到一群人跑了進來，有人大聲問：“七奶奶，你看見有人跑進來了嗎？是個當(dāng)兵的！”

“沒有，誰也沒來。”老婆婆鎮(zhèn)定地回答道，“什么當(dāng)兵的？沒看見！你們?yōu)樯兑ギ?dāng)兵的？”

“為啥？他來幫別人欺負(fù)咱們唄！”

老婆婆說道：“我沒看見什么當(dāng)兵的，你們要是不相信，把我老太婆抓走好了。”

一幫小伙子嘻嘻哈哈樂了：“七奶奶，你以為還是在打仗時候呀？我知道您因為藏過解放軍傷兵，還被抓去過?？涩F(xiàn)在這些當(dāng)兵的不同啦，他幫著有錢人對付咱們老百姓呢，你不用護著他。”

老婆婆顯然生氣了，罵道：“放屁！不管打不打仗，解放軍就是解放軍，怎么會對付老百姓呢？”

二明在箱子里聽得眼眶都濕了，心說原來老奶奶還救過解放軍傷員呢！怪不得她一看我是當(dāng)兵的，二話不說就把我藏起來。

外面的小伙子七嘴八舌，勸老婆婆把當(dāng)兵的交出來。可不管他們怎么問，老婆婆橫豎就是一句話：沒看見，要抓就抓我！

小伙子們不耐煩了，最后威脅道：“七奶奶，你再不把當(dāng)兵的交出來，我們以后可都不管你了，村里也不照顧你了，別想再有人給你打水打柴，等你死了，也不會有人給你送終的！”

老婆婆仍然是那句話。小伙子們氣得一跺腳：“走！”

聽到這兒，二明再也忍不住了，他不能因為自己影響了老婆婆以后的生活?。∷蝗淮蠼幸宦暎?ldquo;我在這里！”

二明從箱子里爬出來，一幫小伙子立刻大呼小叫地圍了上來。老婆婆撲了上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同志，你怎么跑出來了??！你不該跑出來呀！”

“老婆婆，放心吧，他們不會對我怎么樣的。”二明堅定地說，“我不能害了您。”

小伙子們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我們真不管七奶奶了呀，我們只是嚇嚇你罷了，看來你還有點當(dāng)兵的樣，知道自己跑出來。”

二明一愣，簡直是哭笑不得。小伙子們鬧哄哄地押著他往外走，老婆婆叫著喊著追了出來。二明熱淚盈眶，不停扭頭叫她回去。

回到剛才的石屋前，忽然一伙村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大胡子大叔，一邊走一邊吼：“放手，放手！”

那位老婆婆跟在后面，原來是她去請救兵了。大胡子來到跟前，沖著一幫小伙子罵了起來：“你們這群兔崽子，還真的抓了人！你們也太無法無天了！”

光頭小聲地分辯：“十三叔，是他自己跑來當(dāng)俘虜?shù)摹?rdquo;

“俘虜你個頭啊！”大胡子在他光腦袋上一敲，“你還以為在打仗呢？這又不關(guān)人家的事，就算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能把氣撒到當(dāng)兵的頭上啊，去年咱們村發(fā)大水，還不是當(dāng)兵的來救咱們？這些當(dāng)兵的是來調(diào)解矛盾的，他們怕我們犯法傷了承包商，也怕承包商派人傷了咱們呀！”

大胡子可能是村里的頭，一通訓(xùn)斥后，一幫小伙子不敢再吱聲，低下了腦袋。大胡子轉(zhuǎn)頭對二明說：“咱們也是沒法子啊，承包商把咱們的耕地都占了……你們來了，如果我們不拿出點氣勢，就這樣退縮了，恐怕你們莫名其妙地就幫承包商達到目的了?。?rdquo;

大胡子和老婆婆親自把二明送出了村，再三道歉。二明心里百感交集，默默地回到現(xiàn)場，班長一見就叫了起來：“你咋去那么久？我們還以為你被老鄉(xiāng)綁架了，準(zhǔn)備要進村搜呢，你是不是被他們抓了？”

“沒有……”二明頓了一下，隨即搖搖頭，“附近沒有廁所，我跑到山上去了。”

過不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可對峙仍在繼續(xù)。大伙兒被太陽烤了一天，疲憊不堪地坐在地上。忽然，對面?zhèn)鱽硪魂囆[聲，二明抬頭一看，原來是人家把飯?zhí)舻搅岁嚨厣?，村民們捧著大碗，大口吃著白花花的飯，大塊吃著香噴噴的肉。

忽然，二明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個解救他的大胡子。恰好，大胡子也正好朝這邊看過來，看見了二明，好像沖他笑了一下，二明急忙把頭轉(zhuǎn)開。

天完全黑下來了，二明他們也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二明正低著腦袋想瞇一會兒，突然聽到班長大喊一聲：“站?。±相l(xiāng)，不要過來！”

大家一下都跳了起來，手拉著手，迅速組成了人墻，準(zhǔn)備迎接村民的沖擊。月色下，幾個村民向他們快步走來，前頭的一個大聲笑道：“別慌，我們不是來偷襲的！”聽聲音正是那個大胡子。

村民走到跟前，大家才發(fā)現(xiàn)他們挑著擔(dān)子。大胡子呵呵一笑：“我們是來給你們送飯的。”

二明他們頓時怔住了。幾個婦女手腳利索地盛飯、盛菜，大胡子把第一碗飯雙手捧到一個戰(zhàn)士面前，可那個戰(zhàn)士遲疑著沒有接。大胡子哈哈一笑：“吃吧，你們也不容易呀，是我們連累了你們！”

那個戰(zhàn)士接過了飯，哽咽著說了聲謝謝。當(dāng)一個婦女把飯端到二明面前時，他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正是早上抓了他一臉爪印的大嬸。可大嬸卻認(rèn)不出他來，見他不接，大聲說道：“吃吧，吃飽了，好站崗！”二明接過飯，剛送到嘴邊，眼淚刷地流到了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