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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是肉長的

有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叫老宗,他老婆被山洪奪走了生命,七歲的兒子小虎又是個智障兒,整天傻呆呆的,連話都講不清楚。老宗常年在縣城打工,自從老婆去世后,他就把小虎帶在身邊。

一天,小虎不知危險,爬上一座高壓電塔玩,不小心從上面掉下來,摔斷了脊椎,送進(jìn)醫(yī)院搶救了一夜,仍處于昏迷狀態(tài)。進(jìn)了醫(yī)院,錢像流水一樣沒幾天就流光了。好在老宗有個叫阿林的遠(yuǎn)房表侄正巧在這家醫(yī)院實習(xí),在他幫忙求情下,院方才沒有停止給小虎用藥,但不斷地催促老宗交錢。

老宗回到住處,思來想去,開始動身收拾衣物。這時,門外人影一晃,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是他的表侄阿林??吹嚼献谑帐靶欣?,阿林奇怪地問:“表叔,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老宗嘆了一口氣:“醫(yī)院的藥費不能拖,我打算回老家借錢。”

阿林說:“表叔,你別忙著走,我是專門為小虎的事來找你的。”

老宗急切地問:“咋啦?是不是小虎醒了?”

阿林動了動嘴唇,臉上劃過一絲不忍,忽然答非所問地說:“表叔,你有沒有想過放棄治療?”

老宗一愣:“啥叫放棄治療?”

阿林連忙解釋:“就是家屬自愿放棄對患者的救治,醫(yī)院停止搶治。”

老宗的臉色一下黑了下去,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你是說叫我不要再管小虎了?不再治他了?”

阿林點點頭,同情地說:“表叔,我知道你舍不得小虎,但你也得看看現(xiàn)實呀。小虎天生是個智障兒,長大了不但不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還得要你照顧一輩子。小虎這次能不能醒來都不知道,就算真的醒來了,也是又癱又傻。與其這樣,不如放棄治療,別讓他再受折磨了。”

老宗靜靜地聽著,一只手顫抖著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一嘴黃牙把煙嘴兒咬得稀巴爛也渾然不覺。

阿林勸道:“表叔,你才五十出頭,有小虎拖在身后也是個累贅。我聽說曾有媒人給你介紹對象,都因為你有一個智障兒子告吹了。如果你現(xiàn)在放棄治療,不但不用承擔(dān)昂貴的醫(yī)藥費,憑你的泥水匠手藝,在工地上打幾年工,賺一筆錢再娶個媳婦絕對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可小虎怎么說也是我的兒子呀!”老宗憋著臉色,抬了下眼睛。

“我知道,如果小虎是個活蹦亂跳、智力正常的孩子,我也不會忍心勸你放棄的。”阿林拍拍老宗的肩膀,“表叔,我也是為你的后半生著想,你考慮考慮吧,考慮好就來醫(yī)院找我。”

老宗何嘗不知道阿林說的是事實呢?自從老婆去世后,老宗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照顧著小虎,家里窮得一無所有。今天經(jīng)阿林一點,老宗心里禁不住泛起一絲波瀾:是啊,假如放棄治療,沒有了小虎這個累贅,以自己的情況,只需拼搏幾年,完全可以梅開二度呀!

阿林走后,老宗沒法再安靜下來,心底有了些許動搖。他想了一夜,第二天紅著眼睛去了醫(yī)院,在走廊上,正好撞見阿林。

阿林把他拉進(jìn)一間科室,關(guān)上門問:“表叔,你是不是想通了?要是想通了,你就簽個字,剩下的事由我來幫你辦。”說著拿出一張準(zhǔn)備好的協(xié)議書,擺到老宗跟前的桌面上。

老宗像個木頭一樣坐了好一會兒,咬著牙,拿起協(xié)議書看了看,卻始終沒有動筆。

阿林又語重心長地勸說:“表叔,我也知道這樣的決定難做,但我真的是為你好,也是為小虎好。”

老宗又愣了一會兒,終于一把抓起筆,顫抖著手往協(xié)議書上落去。可他的手抖得十分厲害,姓加名就三個字,他費了好大勁,一個“宗”字還沒寫完整,就滿頭大汗了。

老宗哽咽著說:“在做這個決定之前,讓我看看小虎吧?”

阿林點點頭,立刻將老宗帶進(jìn)病房。老宗撲到床沿上,握住小虎的手,輕輕地叫了聲:“小虎,我是爸爸呀!”

此時的小虎仍然昏迷不醒,對于老宗的呼喚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老宗哭著說:“小虎,爸爸要放棄你了,你不會怪爸爸吧?你要是有感覺,就動一下吧!”

這時,老宗清楚地看到,小虎的臉上竟有一滴淚珠滾落。他心中一震,把小虎的手握得更緊了,許久之后才站起來,到科室里去找阿林。

阿林將協(xié)議書遞上來:“表叔,你決定好了嗎?決定好了就簽字,簽完字就脫離苦海了。”

老宗用手抹了抹眼睛,說:“謝謝你的好意,這個字我不能簽……”他把小虎落淚的反應(yīng)說了一遍,“小虎他……知道我要放棄他呀!”

阿林微微愣了一下,解釋說:“表叔,你多心了。小虎脊椎摔斷,中樞神經(jīng)受損,他滾落淚珠,只是一種病理反應(yīng)。”老宗聽了,半天沒吭聲,最后抬起頭,說:“你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那好吧。”阿林無奈地點點頭。

離開醫(yī)院,老宗無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腦海里揮之不去的是小虎滾落淚水的一剎那。他跑到一個橋洞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輕呼:“小虎,爸爸的選擇好難呀……”

哭了好一會兒,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用兩只手掌緊緊地夾著,傷心地說:“小虎,別怪爸爸,爸爸只能這樣做決定了。如果數(shù)字朝上,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搶救你,如果數(shù)字朝下……”

他說不下去了,就抽泣著將硬幣往上一擲,硬幣在空中打了個閃,“叮”地落到地上。老宗睜大眼睛一看,只見數(shù)字一面朝下,他心底震了一下,面色一狠,像是做好了決定。

老宗在橋洞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站起來,抹著眼淚往家里走。剛走到家門口,卻見門檻上坐著一個瘦削老人,老宗一看,一下子愣了,這老人竟是他在老家的親娘。老宗娘年紀(jì)大了,行動十分不便,她怎么會來這兒呢?

原來老家那邊也有幾個人在老宗的工地上干活,小虎的事早就傳回了老家。老宗娘知道后,硬是不顧勞累從老家趕了過來。

老宗連忙把娘扶進(jìn)屋,然后“撲通”一聲跪在老人面前:“娘,小虎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我該怎么辦哪……”

老宗娘撫摸了一下老宗的腦袋:“兒呀,先不說小虎,你知道你的命是怎么留下來的嗎?”

老宗抬起迷茫的眼睛,望著娘。娘言語不多,從來沒跟他說起過以前的事。老宗娘說:“那年正鬧大饑荒,你才幾歲,你爹就是因為把能吃的都留給了你,才餓死的。你爹死了之后,我?guī)е闾踊?。你餓得實在快不行了,我沒有食物給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有一天夜里,我抱著你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就覺得胳膊上一陣巨痛。我一看,你由于餓得慌,把我的胳膊肉當(dāng)成了食物,一口咬住就沒有松開……”

“娘……”老宗聽得無比震驚,差點驚呼起來。

老宗娘繼續(xù)說:“你硬生生咬下一口血肉,娘始終一聲沒吭。正是這一口血肉,讓你奇跡般活了下來。”說著,老宗娘捋開左手袖子,胳膊上真的有一塊牙齒咬出來的傷疤凹痕!

“娘??!你打我吧!”老宗再也控制不住,抱住老娘哭成了一團(tuán)??迚蛄耍偷卣酒饋?,“娘,小虎就是我心頭掉出來的肉,我知道該怎么決定了。”說著奪門而出,向醫(yī)院沖去。

到了醫(yī)院,老宗找到阿林,猩紅著眼睛問:“那份協(xié)議書是不是一定要簽字?”阿林一聽,連忙把協(xié)議書拿出來:“表叔,你總算想通了吧?想通了就好。”

“是啊,想通了就好。”老宗接過協(xié)議書,喃喃地說,他眼里再一次淚水滾滾,“好,這個字,我簽。”

說著,老宗手起筆落,但他簽的不是自己的姓名,而是力透紙背的三個大字:“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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