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威是個土匪頭子,他最心愛的東西是一匹通體黑緞子一樣的駿馬,龍威給它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烏騅馬。歷史上項羽的馬也叫烏騅馬,號稱天下第一駿馬,龍威敬重項羽,希望自己也能做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所以給馬取了這么個名字。
那天下午,龍威的手下在一片山洼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掉隊的紅軍戰(zhàn)士,龍威就指揮手下打了他們一個伏擊,搶劫了他們身上的所有物品。突然,他看到遠(yuǎn)處還有一個紅軍戰(zhàn)士在奔逃。龍威一勒馬韁,風(fēng)馳電掣般地追了過去。
追著追著,紅軍戰(zhàn)士的身影不見了,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兩米高的土丘。烏騅馬一聲嘶吼,前蹄呈八字形騰空而起,前胸寬闊地敞開,縱身躍過土丘,正要凌空落下,突然,一支生銹的長矛斜著對準(zhǔn)了它的前胸,借著它猛烈前沖的力量,插進了它的腹腔。烏騅馬長嘯一聲,最后向上縱了一縱,轟然倒下。
龍威被摔倒在幾米開外,持矛者也被震昏在地。龍威立即爬起身,拎起那個倒在地上的持矛者,突然,龍威驚訝地怔住了,眼前竟然是個孩子,從他稚氣的臉龐來看,最多也不過十五歲。龍威注意到,他腰間掛著一把拴紅色布條的軍號。
“原來是個胎毛未褪的小號兵。”龍威右手執(zhí)一把馬刀,左手揪著小號兵的領(lǐng)口,猛烈搖晃起來。
小號兵被龍威搖醒了,呆呆看著眼前兇神惡煞似的龍威。龍威把小號兵一推,小號兵頓時跌倒在地。龍威瞟了一眼正在垂死掙扎的烏騅馬,想到自己心愛的坐騎居然被這個毛孩子的一根長矛給戳沒了,不由得怒火中燒。他的馬刀揮了起來,又停在半空,他在猶豫:殺了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罵名?
這時,跌倒在地的小號兵頑強地站了起來,竟然向前跨了兩步,對龍威怒目而視,毫無懼色。小號兵說:“你力氣大,我力氣小;你有刀,我沒有刀??墒?,我不怕你。”
“長大了是條好漢。”龍威脫口而出,禁不住夸了一句。
小號兵的嘴角撇了一下,以毫不掩飾的輕蔑回答了這句情不自禁的夸獎,他說:“我瞧不起你。”
龍威的心里感到了火燒般的灼痛,他再次緩緩地舉起刀來,刀尖直指小號兵的胸口,喝道:“跪下。”
小號兵看看胸前鋒利的馬刀,仰起黃瘦黃瘦的小臉,抬起手背抹了一下鼻涕,不屑地說:“你要我跪我就跪?你算哪根蔥?”
這句話小號兵說得很輕松,那最后五個字還帶著孩子的天真和頑皮,可就是這句話,像一個炸雷在龍威心里爆炸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看不起他。龍威把指向小號兵的馬刀抽回,又緩緩揚起,在掄臂猛劈前的瞬間,他產(chǎn)生了一絲猶豫—他一直想做一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可此時此刻,他舉起的不是千斤大鼎,對面也沒有千軍萬馬,只有一個手無寸鐵的倔強孩子,殺了他,有什么榮耀可言?
龍威遲疑了,他高揚馬刀,再次對小號兵喝道:“跪下!”小號兵仰著頭,不服輸?shù)卣f:“你算哪根蔥?我不怕你!”
龍威全身抖了一下,他隱隱感覺到,小號兵的語氣里有一種他不理解的尊嚴(yán),這種尊嚴(yán)讓他一下子怒火滿腔。他竭力穩(wěn)住身子,重新運了一口氣,揮刀猛劈。馬刀即將落到小號兵脖子上的時候,龍威自己也不知為什么,他的手往邊上偏了一點,刀鋒幾乎緊貼著小號兵的肩膀落下,險些就砍到了他。
龍威期待著小號兵在刀落之時會發(fā)出一聲撕肝裂膽的慘叫或是嚇得下跪求饒,但他失望了,小號兵連個“哼”字都沒有發(fā)出。刀子落下后,小號兵愣了片刻,但緊接著,就像靜默過后的火山爆發(fā),小號兵再次沖著龍威大聲吼出了那五個字:“你算哪根蔥?”
龍威望了一眼小號兵漲得通紅的臉,逃也似的轉(zhuǎn)身走了。他知道,這場比試,自己輸了。即使走出了老遠(yuǎn),他的耳邊還在回響著小號兵那擲地有聲的話語:“你算哪根蔥?”
這聲辱罵帶著一種難忍的辛辣味兒,在龍威的心底留了三年。
三年后,龍威成為了八路軍某部騎兵連的副連長。龍威參加八路軍是因為日本鬼子蹂躪了他的家鄉(xiāng),他帶著手下去報仇時被對方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后是八路軍下山救了他。這時候,他才知道八路軍就是當(dāng)年的紅軍,八路軍是打日本鬼子的。于是,他毫不猶豫地加入了這支抗戰(zhàn)的隊伍。
龍威的馬仍然是一匹黑馬,只是不叫烏騅馬了,現(xiàn)在這匹馬叫烏云踏雪,據(jù)說三國時張飛的馬就叫烏云踏雪。龍威騎著烏云踏雪在戰(zhàn)場上縱橫馳騁,沖殺突擊,他希望自己能像張飛一樣成為戰(zhàn)場上的“萬人敵”。
在一個深秋的日子里,龍威帶領(lǐng)騎兵連執(zhí)行任務(wù),遭遇了一個日軍中隊,他帶領(lǐng)隊伍全殲敵軍,騎兵連也壯烈殉國,僅剩下身負(fù)重傷的龍威。龍威躺在已遭日軍擊斃的烏云踏雪身邊,氣息微弱。
日軍的增援部隊趕到后,一個日軍大佐騎在馬上,望著遍布日軍尸體的原野,臉色鐵青。當(dāng)他知道還有一個八路活著時,迅速從馬上下來,讓人領(lǐng)著走到了龍威身邊。
日軍大佐狠狠地盯著地上的龍威,說了一句在龍威聽來極其愚蠢的話:“你的投降,我可以饒恕你。”
龍威流血的嘴角綻開了微笑。他想起了三年前那個十五歲的紅軍小號兵,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小號兵說的那句話無時無刻不在刺痛著他的心,比他的馬刀銳利十倍。
龍威緩緩?fù)鲁隽宋鍌€字:“你算哪根蔥?”
此時此刻,龍威終于體會到了這五個字全部的悲壯,體會到了一種蔑視對手的快感。
日軍大佐明顯沒料到龍威的反應(yīng),他愣怔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事。他的右手握住了指揮刀柄,“嘩”的一聲抽出了刀,吼道:“你說什么?你在罵我,死啦死啦的!”
日軍大佐居然聽懂了龍威說出的這五個字。龍威笑了,他很欣慰這個日本人能聽懂這五個字,如果聽不懂,他就白說了。于是,他又用盡最后的氣力說道:“你算哪根蔥—”
說完,龍威滿意地咧了咧嘴。他知道自己揮出了最為有力的一刀,這一刀將面前的日軍大佐擊得傷痕累累,毫無還手之力。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再也不動了。
日軍大佐站在那里,像一個犯人,垂下了頭顱。他慢慢地把指揮刀送回刀鞘,他被死去的龍威徹底打敗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剛才受到了什么樣的打擊,那句“你算哪根蔥”的輕蔑,仿佛燒紅的烙鐵一樣烙在他的心上。
“死了一條好漢。”這是日軍大佐在龍威尸體旁說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