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穑?/p>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里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洼,
不問深林里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著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tài)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shù)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涂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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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對于1931年7月19日,初載
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
署名志摩。此詩原名《一片糊涂帳》
,是徐志摩最后一篇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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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評:
在徐志摩寫完這首《火車擒住軌》后,他人生的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盡頭,其中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恩恩怨怨的確一言難盡。在情愛方面,先是與林徽音相戀的風(fēng)言推波于前,后又因陸小曼一事助瀾于后,而徐志摩最終又因無法與陸小曼達到自己心中理想的愛情,痛苦不已。其中的苦澀只有自己在心里慢慢咀嚼了。在人生理想方面,先是出洋留學(xué)養(yǎng)成的民主思想,可后來在國內(nèi)屢遭碰壁,且浙江農(nóng)村改革一事流于泡影,其中的失望顯然可見。徐志摩一生追求理想,對錢財勢利克盡鄙薄,而后來卻每為錢所困,時間多半花在“錢”字上,其中難言之隱誰能知解,他自己也說:“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到了枯窘的深處?!庇谑潜惆l(fā)出了“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的慨嘆?!痘疖嚽茏≤墶繁闶沁@慨嘆下的“發(fā)憤之作”了。
從詩的層次發(fā)展來看,可分三部分。首先是描繪火車在黑夜里奔的情形。一開始,“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一個“擒”字把火車擬人化,并暗示其奔跑的毫無顧忌,并且以黑暗為背景,更襯托其陰森咄咄逼人的氣勢,為下文讀者看過山、過水等作好心里的準(zhǔn)備,讀者可能會問,火車在黑夜里奔,到底要奔到哪兒?是否有盡頭?于是緊接著開出了火車經(jīng)過一系列地方的名單:“山、水、墳、橋、荒野、破廟、池塘、村莊、小站。”這些地方總擺脫不了黑夜的陰森給它們?nèi)旧系纳?。如“陳死人的墳”、“冰清的小站”,同時又以聽覺效果來強化這一陰森的氣氛?!奥犱摴桥4频慕小薄ⅰ叭和茉诤谒锎蚬摹钡?,而“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更以人生經(jīng)驗來比喻世間的陰森邪惡,《舊約·傳道書》上說:“陽光下沒有新東西”,《新約·馬太福音》上說:“你里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比耸赖淖飷嚎偸桥c黑暗連在一起,在此突出黑暗勢力的強大與現(xiàn)實的丑陋,詩中的四小節(jié)構(gòu)成詩歌的第一層次。
第二層次從第五節(jié)開始,視角從地上轉(zhuǎn)到天上,筆法由純?nèi)豢陀^的描述轉(zhuǎn)到星星作為主體的發(fā)問上,這一發(fā)問還是以相同的擬人手法來實現(xiàn):“三兩個星,躲在云縫里張望”,兩個不同的世界開始形成對比。地上的世界不論火車如何叫吼著往前奔,可始終無人,始終是靜悄悄的,陰森森的,可是地下安寧,天上不寧,他們看到了“一死兒往里闖,不顧危險”的情形,詩句于此一方面照應(yīng)著前面“在黑夜里奔”那種嚇人的氣勢,另一方面也突出星星的疑惑,這一疑惑不僅在于星星所看到的表象世界,更在于車上人們對危險安之若素的精神狀態(tài),他們對詛咒和毀滅抱著純?nèi)徊辉诤醯膽B(tài)度:“只圖眼著過得,咧大嘴大呼/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痹娭幸蕴焐闲切堑难酃鈦砜创厣系氖澜绮⒁虼税l(fā)出種種疑問,在這些疑問的背后,隱著它們對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理解,也隱著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判斷并進而體現(xiàn)出對生存的終極問題產(chǎn)生追問的潛在思想。同時,讀者也禁不住追問,天上星星的世界又該如何?正是這些疑問誘發(fā)著讀者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并產(chǎn)生閱讀期待心理,基于此,很自然地過渡到詩歌的第三層次。最后4節(jié)也是詩的最后一個層次。詩的敘述視角依然不變,還是采用星星的口吻,只是意思已全然不同。星星從“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那種隨遇而安的人生態(tài)度引伸出另外一種生活價值觀念,這一觀念不僅體現(xiàn)了自己許久以來生活的思考出現(xiàn)轉(zhuǎn)折性的變化,而且也體現(xiàn)了長期的智性所無法解決的問題現(xiàn)已突然澄清。一方面是久已因擾心頭的糾結(jié)與苦惱豁然解開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另一方面則是問題的答案以無答案為結(jié)局。這一悖論使得星星能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來俯視世間:“說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當(dāng)人們總是贊美星星,總是把星星說成是光明的使者時,它對自己不能支配命運的慨嘆便具有了反諷的性質(zhì)。后面一句極富隱喻性質(zhì),為何在同一條線上受罪的確切含義并沒有說明,“受罪”的具體含義也沒說明,但是其中表達出的對生存的困惑使其具有詩與人生的內(nèi)在張力,一方面,“受什么罪”“為何受罪”的疑問在讀者心頭盤繞,對“罪”的理解天上地下是否相同;另一方面,既然屬于兩個不同的世界,為何又都在同一條線上?這些問題顯然拓寬了詩歌的想象空間,讀者不僅可以從情感的角度來加以判斷,而且也可以從哲學(xué)的角度來認(rèn)識。末尾一節(jié)以星星的態(tài)度來結(jié)束顯然意存雙關(guān):“這玩藝反正是一片糊涂帳”,是否也帶有徐志摩本人某種程度的自我寫照呢?
在徐志摩的全部詩作中,以兩行為一節(jié)的詩并不多,《火車擒住軌》算是較為突出的一篇了。詩中講求韻腳的變化,全詩押韻的形式起伏變化:abcdeafgahijklge,除了三個重韻以外,其余各為一韻。這首詩和徐志摩一貫主張的“音樂美”,也沒多大瓜葛,只是以感官的攝取以及現(xiàn)象的鋪敘來加以展開,同時夾雜著調(diào)侃乃至反諷的語調(diào),使得他的詩呈現(xiàn)著另一種面目,作為一個抒情性極強的詩人,自己有意識地在詩中夾用口語固然有時代的背景在里頭(如白話文運動,徐志摩對此也不遺余力),但至少也說明他有意識地拓寬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空間。“這態(tài)度不錯,愁沒個底”純?nèi)皇强谡Z入詩,“這世界反正是一片糊涂帳”一句隱含著多少人生遺憾與不如意。對于習(xí)慣了《再別康橋》、《沙揚娜拉》等詩的讀者來說,讀讀這首詩將會對全面理解徐志摩的美學(xué)主張及創(chuàng)作實踐不無裨益。
(郜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