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這一路險象環(huán)生,意外頻仍:遇到土匪劫寨;聽聞國軍殺人;經過共產黨武裝突襲的鎮(zhèn),地下黨員呂潔不辭而別;所乘客車的輪胎一再爆裂,促成張浩和楊小曼月下親吻……但有驚無險,且余韻纏綿。而開篇至此,已近全書三分之一。描述這一路旅程,其實是作品前傳,先交代人物身份及其關系;后三分之二才是正傳,寫新社會特別是新時期里幾名知識分子和游民的人生際遇。因而,這本書每一頁,都鑲嵌唐詩人劉希夷的名句,左是:“年年歲歲花相似”,右為:“歲歲年年人不同”。這本書的名字,就叫做——《歲歲年年》。
《歲歲年年》封底,描述其特色與價值,也引用了這兩句,但改動一個字:“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書不同”。編者推薦這位“暢銷小說《政界》的作者,目光大轉移,關注知識界,傾情奉獻最新長篇力作”。原來,這位作家龍志毅,曾擔任過貴州省委副書記。一名省級領導,既從政,又從文,既有豐厚生活積累,又與知識界有廣泛接觸,所以,既能創(chuàng)作《政界》那樣的暢銷書,而今又奉獻出《歲歲年年》這樣思想深邃、藝術精美的篇章。它以歷史交織現(xiàn)實,展示時代風云和人之命運,是一部新中國知識分子的沉浮記。
讀前傳時,我曾猜想,故事可能沿著張浩、楊小曼與何寧這三個知識青年間隱約的“三角關系”發(fā)展,不料看過那一次月下親吻,情節(jié)一下子掀過了兩年半。天翻地覆的日子,只一筆交代而過,作家重點所刻畫的,是時代與人的關系。時代對人性和人生的影響,深重而悠遠,且變幻多端。新中國建立,激發(fā)人做新的抉擇,原曾親吻的情侶,也難免分道揚鑣。就在抉擇人生之路的關鍵時刻,人與人之間本性的差異,姚黃魏紫,涇渭分明。同為知識分子,由于出身和素質不同,終究各奔前程?!稓q歲年年》的筆墨,就致力于關鍵時刻人的抉擇。
一年前楊小曼甩手而去,張浩仍沉浸于甜蜜回憶,但他到達工作地先見到的,卻是兩年半前曾以高價賣給他們車票的游民吳湘。舊社會的小混混,到新社會當上板車工人。讀到這里,我有所悟:這一偶然重逢,寫來似不經意,其實乃是作家從總體出發(fā)的刻意安排。由此推斷,這一人物將貫穿全篇,而在前傳亮過相的其他人物,也將陸續(xù)再次登場。讀罷全書,如我所料,不僅那位護送他們的舊軍官,就連涉筆所及的商家后代,后來也成為香港與內地合資的老板。在結構上,精心設計,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龍志毅不愧為小說的大手筆。
如此巧妙布局,固然是因藝術造型之美所需,但實質上是思想脈絡的軌跡,這樣才能以更寬廣的背景表現(xiàn)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地位和境遇。這部長篇小說,既然重在刻畫時代與人,那么就不只寫一類人,而是需要寫多樣人,寫各種類型之人在時代變換中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價值。寫多樣人,又正是為了突出映襯作為作品中心人物的知識分子??吹胶蟀刖蜁靼祝敋v史進入新時期,在市場經濟的舞臺上,重獲新生的知識分子,無論從政還是從文,都跟經商的大老板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星移斗轉,風虎云龍,確實是:“歲歲年年人不同”。
如果說寫張浩之再見吳湘,埋伏此人后來將會成虎成龍,那么寫張浩之憑吊呂潔,則是為給獻身解放事業(yè)的知識分子樹立一塊豐碑。這又是同類人物之間的一種映襯:假使犧牲的不是呂潔而是何寧,何寧便會成為后輩永遠崇敬的“先烈”,就不至于被“左派”以誣陷手段推進“右派”深淵。這就又給時代的風云也樹立了一塊界碑:對這一類型知識分子而言,“反右”運動乃是他們永遠難忘的傷痛。作品所寫對何寧的所謂調查,不過是在“三角關系”上逼供,從而顯示:壓制與迫害知識分子的那一股時代潮流,才是造成邪惡成虎成龍的元兇。
從“反右”到“文革”,二十多年歲月,幾十萬有良心和良知的知識分子,被剝奪了正常人的生存條件與生命能量。僥幸躲過劫難的張浩,又與當年護送他們的李忠臣重逢。這位曾任國民黨軍少校參謀的舊軍官,如今雖也落魄,但能正常生活,當上了小飯鋪的營業(yè)員。可是,當年的“學運”領袖何寧,在“反右”運動中卻落難為不可接觸的“黑五類”賤民。這一滅頂之災,對他同時也對張浩和楊小曼,都是一次嚴峻考驗。助長邪惡的運動,考驗人性的品格。在“神”威懾下,有一些人迫不得已變成為“獸”。張浩與小曼,何去何從?
龍志毅塑造的知識分子,心里流動的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血脈,對于信念和正義,“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重情的張浩忠于真理和友誼,無所畏懼。他曾探望何寧,跟何寧并肩于冷風凍雨。何寧承認自己所做的唯一“錯事”,就是“不應該和小曼結婚”。他把小曼“完全交給”張浩,張浩只“從常規(guī)的含義去理解”。小曼看到何寧提議離婚的信,“撕得粉碎”,“泣不成聲”,矢志守“寒窯”,要等到“出頭的時候”。這三位存在著微妙“三角關系”的知識分子,劫難之中結成歲寒三友。他們所體現(xiàn)的友情與愛情,高貴堅貞,冰清玉潔。
這是作品里最動人的情節(jié),卻也是人生中最難堪的境界。張浩隱約覺得,他和小曼,“情緣未了”,只是“凍結”。為擺脫這局面,他很快結了婚。從此歷史又掀一頁,作品再次大開大合,第十節(jié)寫張浩攜妻回鄉(xiāng),“已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但全書篇幅,仍沒有過半,對于后半說來,前半已是歷史。小說濃墨重彩之筆,還在后一半的現(xiàn)實。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為各種類型的人,開拓了各有作為的用武之地。飽經風霜的知識分子,逐漸找回曾遭踐踏的位置。潛藏內心的本性隨之“解凍”,便也會再受到新一輪的時代沖擊。
張浩回鄉(xiāng),最先見到的,又是吳湘。這一巧遇,既是藝術結構設置的呼應,更是為了能夠以巨大變化來顯示時代與人新的關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小混混,今日大老板。相對說來,“改正”后的何寧,雖已成為著名學者,這次回鄉(xiāng)講學,卻還需要四星賓館監(jiān)理的“優(yōu)惠”。按吳湘的邏輯,何寧調北京,肯定是“升了大官”,不料他棄政從學。對新時期里這新的抉擇,張浩可以理解,小曼不以為然。而何寧本人,從孔欣快速地升任為副省長,感受到權勢的威力,“觸景生情”,“一瞬之間”,內心深處竟然閃過“莫名的失落”。
要寫出真的人,就得抓住“瞬間”閃念。即便對于正面人物,也不放過這一類型知識分子本性中潛在的“患得患失”。正因為這樣寫,也就在本性上更鮮明映襯了張浩的“純”和小曼的“真”。張浩是個典型書生,“個性使然”,既恪守著“非禮無動”,又執(zhí)著于“人之常情”。小曼畢竟商家出身,毫不隱晦她總是要追求時尚之心。她能為“右派”守“寒窯”,卻不愿跟“學者”廝守終生。時代新潮涌動,她便向往出國。惟其率真任性,更難忘“故人情”。作品后半的故事,熱鬧處圍繞著何寧講學,其沉靜與動心處,則在皴染這種情愫。
為對應這種情,作品推出李忠臣的小女兒靜子,并讓她跟何寧產生“新人情”。靜子認為,這是“某種特殊情況下產生的戀情,應該看成一種自然現(xiàn)象,屬于個人生活中的隱私”。她的出場,就是為了證實這種情的真實性與合理性。異性之間從來就有這樣一種情愫: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彼此心靈卻脈脈相通。這是不受外界阻隔不受時空限制、潛藏內心深處卻總身不由己的感應。這是說不得好說不得壞、也無須給予評價更無法進行干預的靈性。這種介乎于友情和愛情間的知己之情,到作品最后,凝結于“拭淚刪殘稿”的“殷情”。
《歲歲年年》抒寫時代風云變幻、知識分子命運沉浮,給人的感受與思索豐美而多味。但其主旨,落筆于情:它深深贊頌遭逢劫難時的堅貞友情與愛情,那是極其高貴的;它默默同情在新抉擇中重新認定的知己之情,這也是值得珍重的。各種類型讀者或有不同領悟,卻都會對它所煥發(fā)的友情愛情知己之情,心中為之一動。知己之情似無形網絡,也籠罩并編織時代和人生,有時會形成難言之隱。而今,龍志毅把它作為小說脈絡講述了出來。任憑風云變幻、命運沉浮,友情愛情知己之情永葆青春?!皻q歲年年人不同”,惟有情依舊。